很久以前我爸有个印章,长方形的黑色塑料外壳,鲜红色的刻章内里,上面镌刻的是他的名字。其中一个字还是错的,他的名里有一个“明”字,上面愣是刻成了“月”。
这个签名章是他到不知道哪条路上的店找人刻的,小店的牌匾上无一例外都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公章、刻章”等老掉牙的印刷体。他可能只是懒,或者贪玩,一时兴起弄了这么个签名章。
小学时候语文和英语老师总是会布置一些朗读、背诵的软性隐形作业,为了监督自制力尚未成熟的小学生,也就只能靠“家长签名”来施行了。而对于像我这样爸妈工作繁忙,经常一个人在家的小孩,签名的任务往往一骨碌都囤积到了一起。倒不是说我偷懒不做那些作业,而是我按部就班地把作业都一五一十地写好、背好,留下了好几项家长签名的任务等爸妈回家来完成。
很多时候,我爸回到家已经很累了,我看到他在我书桌前看我列的今日作业的单子,眼里总有血丝。我在一旁把黑色水笔递给他,他一口气签了好多名。老师和家长之间远程的交流,在我这里被我爸和他心爱的女儿之间的默契代替了。
我知道他好累,他也知道我认真做了作业。像是一场沉默无言的交易,在岁月的流转间不断重复。
那天他丢给了我一个签名章,让我从今天晚上起自己签名。他把小巧的签名章放在客厅餐桌的抽屉里,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那天晚上我写好了作业,拿出签名章在本子上自己给自己签名。鲜红的印记“啪嗒”一下敲在作业本上,我爸名字里的错字格外醒目。可是老师和我爸都不在乎吧,他们只是完成应尽的任务罢了。
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很多作业本上慢慢都有了红色的印章,带着鲜明的错字,也解决了我爸每晚回家的任务。
拥有了特权的我也逃不过小孩子常玩的把戏,好几次我在考得不好的卷子上敲上签名章,偷偷地把试卷藏到书包最里层,掩人耳目。不知道实情的老师和家长当然无关痛痒,我小小的内心却担惊受怕着。把戏玩多了也会变得了无生趣,小时候的我甚至比现在自律性都要强,我开始仔细订正考得不好的试卷,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好像我爸就站在我旁边,凶神恶煞的模样,毫不留情地严厉斥责我。
签名章本来储蓄的红色墨水在我日以夜继作业的软磨硬泡下很快就耗光了,我问我爸要了一盘红色的印泥。每次敲签名章之前,对着软软的、湿漉漉的印泥盘用力地按一下,敲出来的章又变得光鲜亮丽了。
在刚给我签名章的时候,也就是我念小学的年纪,我爸还在救护队工作。等到墨水一次次用尽,印泥换了一盘又一盘,我爸毅然辞去了稳定的工作,一头扎进了创业的激情里。还算年轻气盛的他开始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回,留着我妈在空荡荡的家里捂着一颗担忧的心。
他在酷热的夏天单穿一件背心,一米七五高的个子钻到大大小小的车盘底下。每一颗细小的螺丝上都沾着他的汗水,浓烈的机油味钻进他的头发,在衣服上吸附着不肯放手。他的手上、身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伤痕,刚划破的新口子、快要愈合的伤口,左一块、右一道地在原本光滑的皮肤上侵占地盘,挥舞胜利的旗帜。
好多次我妈发来消息,“你老爸最近很累”。我木讷地盯着白花花的屏幕,看着光标一顿一顿地闪烁着。
后来他干脆自己开了厂,条件比刚起步的时候好了很多,可我有时候还是看到他钻到大卡车的车盘底下。地上铺一张薄薄的箱纸,在炎热的夏日还是能依稀感受到水泥地传递上来的丝丝凉意。我蹲在他脚边伸长脖子,探着头望他,想摸准着时机给他递个扳手。在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厂,爸爸却成了我心里最厉害的"董事长"。
那个年代创业的人所吃的苦涵盖了太多太多道不出的心酸,我爸像所有男人一样不善言辞,双肩一扛就是一整个家庭的快乐。年幼的我蹲在一旁,用我自己的双眼和无数个孤独的夜晚记录下那几年的艰难。
早就过了写作业还要用签名章完成任务的年纪,搬了几次家,那个黑色塑料壳的印章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岁月没有放过我当年壮志凌云的爸爸,也在印章的塑料外壳上留下了好多划痕,鳞次栉比的,很是破旧。
那是“董事长”的签名章,我与它有着很多故事,甚至连我爸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