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个小时6分钟,意大利电影《灿烂人生》的长度,吓退了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可凡是无视这一"困难"的,都会在影片落幕后久久不能平静。《灿烂人生》让我再度体会到了我的电影课老师当年为好电影下的定义:好电影就是让人看完以后坐立不安。
这部电影让人坐立不安的点,非常多。能不多吗?电影开始于1966年,结束时影片里的角色已经跨入21世纪。这40年里,意大利正处在风起云涌的社会动荡期,先后经历了佛罗伦萨大水灾、西西里人抵抗黑手党、都灵蓝领工潮、米兰学生运动以及恐怖袭击频发等等重大社会事件。假如导演愿意,他完全可以将《灿烂人生》拍成重大题材的电影,但他却将镜头聚焦在了马迪奥和尼古拉兄弟一家三代在风云变幻的社会思潮下,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进新世纪的——常常被历史记载忽略的小人物,才最接近真相。
一部群像电影,也会有一个主角。《灿烂人生》一家三代十多口人中,谁是《灿烂人生》的主角?我觉得是马迪奥。
熟悉这部电影的观众都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场景:进入到1980年代,难得回家与父母兄弟姐妹共迎新年的马迪奥终于回了趟家。看着家人欢天喜地地仰望着漫天的璀璨烟花,马迪奥悄悄离开回到了独自寄居的那一间公寓。给最亲昵但还不是女友的米莱拉拨通电话被她拒绝后,马迪奥起身从房间走进晒台、从晒台走回房间,旋即,又迅速蹿入晒台跨过栏杆一跃而下……在故事中途就离场的马迪奥,怎么就成了主角?
因为,马迪奥的个性色彩以及在这种个性色彩主导下马迪奥的人生路,与1966年至1980年代的意大利,最互为镜像。
1966年,马迪奥即将从大学文学系毕业。因为不服教授们对他论文的批评,马迪奥坚决不听从他们的建议修改以致论文没有通过,马迪奥也就无法从大学毕业。没有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马迪奥投笔从戎,去了军队。随部队到佛罗伦萨灾区救援时,与已成医生的兄弟尼古拉重逢。过于匆匆,兄弟两人都没怎么叙旧就不得不告别。退役后,马迪奥选择去罗马当警察,脾气火爆的他在审讯犯人时将其打伤,马迪奥被上级改派到西西里岛的巴勒莫去与黑手党周旋。马迪奥再回到罗马,已经是1980年代,他的脾气却丝毫没有改变。罗马的社会问题积重难返——明明罪犯是个有钱人,却来了个顶包的,马迪奥想要挖出案件的真相,却连连受挫,并因为不合时宜而被同事们看成了怪物。众口铄金,有时候马迪奥也会觉得自己与社会太不合拍?所以,在巴勒莫邂逅女摄影师米莱拉时,觉得自己满盘皆输的马迪奥才会谎称自己叫尼古拉,那个看上去总能心想事成的兄弟。总能在书里寻找得到人生乐趣的马迪奥,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读一本书可以任性地随手丢开去;人生有别,把控自己的命运却没有办法做到随心所欲。万事皆成空的寂寥,让马迪奥难以消受,他选择了从这个世界撤退。
马迪奥走了,却像影子一般左右着与他相关的人们的生活。米莱拉生下了与马迪奥的孩子,饱受丧子之痛的马迪奥母亲因为有了这个孩子,人生的最后一程有了安慰;因为深爱同一个人马迪奥,米莱拉和尼古拉下定决心摒弃世俗偏见走到了一起——看似一路顺风的尼古拉,其实也是满腹伤心事。他深爱的妻子茱莉亚,是个持不同政见者,为了参加恐怖组织,竟毫不留恋地丢下年幼的女儿和深爱她的丈夫,打算离家而去。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渐行渐远,尼古拉知道她这一去必然走向地狱,他多么希望在家门打开前一刹那,茱莉亚能幡然悔悟……观看《灿烂人生》到这一幕,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热爱莫扎特作品的女子,怎么会如此疯狂地迷恋暴力?
在佛罗伦萨的水灾现场,尼古拉除了遇见了马迪奥,还遇见了茱莉亚。只不过,这个志愿者没有像尼古拉那样与灾民们一起在泥水里打滚,而是坐到钢琴旁用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鼓励同胞们重建家园。
茱莉亚弹奏的,是莫扎特《第8钢琴奏鸣曲》。这部作品创作于1778年,那一年作曲家22岁。《第21钢琴协奏曲》、《第3小提琴协奏曲》、《双簧管协奏曲》等等经常出现在饮食主频中的莫扎特作品,给人的感觉总是温情脉脉、千回百转,但是,茱莉亚在佛罗伦萨水灾现场弹奏的《第8钢琴奏鸣曲》,却有些冷而硬。这部作曲家完成于母亲去世后不久的钢琴奏鸣曲,被称为是莫扎特作品中最为不悦的,尤其是第三乐章,更是强有力地将乐迷不由分说地拽入到了沮丧的气氛中。
茱莉亚在佛罗伦萨街头弹奏的莫扎特《第8钢琴奏鸣曲》,在电影了虽只出现了第一乐章的一个片段,冷和硬的气质却已经显现,但是,莫扎特与生俱来的善意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着,所以,看见尼古拉手肘撑在琴盖上专心致志地听茱莉亚弹奏莫扎特,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不远处的马迪奥也能听到莫扎特,说不定除了阅读以外他还会爱上古典音乐。爱上了古典音乐,后来的马迪奥在生活走进绝境时就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我们……也未必呀,弹过莫扎特的茱莉亚,之后还弹过比莫扎特更加柔软的舒曼,她不也走进了人生的死胡同吗?
巴赫、莫扎特、舒曼、布里顿……6个小时6分钟的《灿烂人生》,选择了不少古典音乐作品给已经接近完美的故事再添一抹彩虹,不过,唯有皮亚佐拉的《遗忘》,是一曲能陪伴《灿烂人生》从始到终的主打歌——那是在用音乐一遍遍地诠释马迪奥人生。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创作的《遗忘》,本就写出了与往事藕断丝连、想忘忘不掉的苦楚,又用了班多钮手风琴作主奏乐器。班多钮手风琴与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或对话或和鸣,将遗忘的扼腕之痛,表达得苦涩又多情——那是马迪奥,那是1966年至1980年代的意大利!虽为乱世,却也是人情厚重得抹不匀的一段时光,一段怎么形容都是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