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男人总在我的梦里喋喋不休,已经一连几个月了。
他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我倒不是因为这一点讨厌他,毕竟,这几年,我的头上也有了地方支援中央的趋势。他总说,我们有着夙缘——可我也是个男人,这就很尴尬了。
这几个月,我很烦躁。不单是我,大家都很烦躁。电视台一天到晚播放着关于玛娜的最新消息,它近了,更近了。玛娜,称它为陨石着实有些屈才,因为它的体积,据可靠数据,足有月球的两倍那么大。它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被发现的时候,它就是一副万劫不复的样子,直直地奔着地球,以每秒十千米的速度扑来。这不是一家独大的NASA又一次耸人听闻,世界各国的宇航部门都同时发现了它。
一开始,这消息曾被瞒了下来。那是一年前,2117年的十月。那个十月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国家爆发了战争,有些地区发生了地震,还有些更不走运的地方,一种新型瘟疫正在蔓延。你看,这颗地球,并不是一派升平。
最先感觉到不对劲儿的,还是聪明的中国人。我们发现,很多事都停了下来,比如探索太阳系外智慧生命的浩大工程,又比如绵延了半个世纪的中美超核竞赛。与此同时,一些新的、被视为绝对不可能的活动开始了。“全球太空事物顾问委员会”这个神秘的组织,从成立到发展成为凌驾于全球国~家~机~器之上的绝对权力部门,只用了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全球几乎所有领域的顶尖专家,都是它的成员。
它位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总部,征用了世界种子库几乎一半的空间,却没有一个国家对此表示抗议。只有我们中国人说:不对劲儿!一定发生了什么,或者即将发生什么!
后来,一个名为“赴死者”的黑客,在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向全球的个人计算机发送了匿名邮件。邮件里揭露了关于玛娜的一切,那些绝密的资料被大白于天下。邮件的末尾写道:感谢聪明的中国人。
全球哗然。后知后觉的媒体,很快放弃了挣扎。毕竟,人类是个很务实的物种。有些人自杀了,有些人杀了人,当然最后也死了。不过,这样的人都是少数。在最初的骚乱稍稍平息后,所有人都在问着同一个问题:怎么办?
无数的专家跳了出来,无数的长篇大论都被概括为两个字——没辙。人们绝望地发现,玛娜不可能改变轨道,不可能被炸毁,也不可能停下来,因为,它太大了。不知何时起,末世的情结愈演愈烈,几乎所有人都疯狂了。
一个据说是地球上最富有的男人,一个白手起家的传奇人物,杀死了他所有的继承人,然后站在地球上最高的楼的顶层,将他所有的钱、股票、房契、地契都洒了下来,最后,自己也跳了下来。他落在哄抢的人群中,砸死了很多人,可是自己却活了下来。现在的他,除了眼珠子能转,没有了能动的地方。他在一家公立医院的病房里静静地等死,那些参与哄抢的人,没有一个来看他。
因为他们拿到钱之后,都跑去参加末世大狂欢了。那是全球最大的企业完美集团在上海完美大厦举办的一个活动,只要交十万美元,人们就可以体验一整天地球上最富有的人的生活,这个活动被称为“完美的最后一天”。去的人很多,去过的人们,虽然因为签订了保密协议不能泄露狂欢的内容,却无一不力推这一活动。
我没有去,十万美元我没有,十万美元的债务,我倒是有的。我今年三十九岁,妻子是个家庭主妇,父母都由我们赡养,我还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二岁,小的只有八岁。
我就是传说中一个家的顶梁柱。我顶着八万美元的房贷和两万美元的车贷,每个月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再说,十万美元,只够一个人去“体验”,我并不自认为,我是这个小家庭里最有资格的那个人。
我的妻子,数十年来任劳任怨,承担着三倍保姆的工作,她连买一件一百元的连衣裙都要下三个月的决心,她,难道不应该体验一下人生最后的奢华吗?
还有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技术工人,勤勤恳恳一辈子,退休后却饱受病痛的折磨,他,难道不应该让人生没有遗憾吗?
我的母亲,更不必说,她就是中国女人所有美德的集合体,为了家庭牺牲了一切。除了爱打麻将,母亲简直堪称完美,她的世界,难道注定了就禁锢在三尺牌桌上面了吗?
还有我的儿子们,生活甜美的果子,他们还没有机会品尝。从幼儿园开始,他们就被无休无止的兴趣班和补习班,占据了所有本应自由自在的童年时光。他们都早早地戴上了眼镜,在偶尔的假期,惦记的也是作业和考试。他们,难道不该拥有完美的一天吗?
梦里的男人,对我说的“完美一天”很是感兴趣,他让我仔细讲讲。其实我哪里讲得出来?去过的人都讳莫如深,只说这辈子确实没了遗憾。每个人都这样说,想来不会有错。那幢完美大厦,是上海最高的建筑物,它的内部,根本没有被曝光过。
男人说,他的名字叫章大头,还说他来自2417年。我对于三百年后人们起名的这种拙朴很是好奇,当然更多的是怀疑。你们知道,我也姓章。当然,我的名字也没有多风雅,我叫章永生,中规中矩吧。父亲为我取名的时候,还根本没有玛娜这种东西,所以说,我的父亲,也许是个预言家,把世界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了我——虽然现在的情形看来,更像是一种讽刺,可是父亲的善意我绝对没有过一秒钟的质疑。
对了,或许同姓是我跟章大头唯一的共同点了。在一连梦见他七次后,我跑到了城市后山的那个大庙里去,求了个平安符。可是那个花了我三百大洋的红纸包,根本不能阻止章大头进入我的梦。一气之下,我把它扔进了马桶。没想到纸包里竟然有个大大的保鲜袋,害得整栋楼的下水都被堵住了,又花了一大笔冤枉钱!
后来,我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见到章大头,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他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他说在三个月后,我会去签一个文件,他让我千万不要这么做,却又不说为什么。他的那几句话我都能背下来了,后来,我就不再去理会他,因为我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是个小小的职员,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三五我开车,二四六坐地铁,周日休息的时候,我就换上运动鞋走路出门。我的早餐是雷打不动的面包牛奶,我的午餐是公司的盒饭,晚餐就蹭儿子们的大鱼大肉。我每个月剪一次头发,每个周日是家庭日,每个月的十五和三十号的晚上,我会消耗两个中号保~险~套。我的生活可以说是波澜不惊,也可以说是死气沉沉。
可现在我的人生开启了新的模式。在章大头跟在我后面的时候,为了摆脱他,我试过从窗户中飞出去,也试过直直掉下去,还试过像火箭一样弹射到天空中。我会飞了,虽然只是在梦中,那感觉却无比真实。风吹过我的眼珠,留下凉凉的触感。滑翔时,重心的些微移动就可以改变方向。俯冲时,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流体,作为三维生物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四维世界的奇妙。上升时,如果高度足够,我就会飞出地球、飞出太阳系,一直飞到宇宙之外,俯视所有的微尘一般的星球。这些,绝不是想象所能企及的高度。
不止飞行。我试过了太多太多。当然,介于章大头总是跟在我后面,我并没有在梦里做出太出格的事。不过,让中学时代的初恋和自己重逢这种事是发生过的。还有高考时,数学卷子上因为粗心填得串了行的答题卡,我也改了过来。大学快毕业时,那次重要的面试,我也没再睡过头儿。和妻子去远足的那天,我走在了靠近山崖的那侧,她也就没有摔下去,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没有夭折。还有那次应酬,我偷偷把白酒换成了水,这样,在半夜我就不会错过老朋友那一通求救的电话。
我让很多场景都重演了,我这短短三十九年里的遗憾,还真是不少。虽然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一切还是没有改变,可胸中的很多口堵了很多年的气,都慢慢地顺了。慢慢地,我开始期待章大头的到来,因为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相较于其他人,我似乎拥有了双份的人生。在被上司训斥后,我在梦里把他变成了乌龟。在挤不上地铁的时候,我在梦里让自己直接飞进办公室。在偶尔的“力不从心”时,我在梦里让妻子再次见识到了自己十几年前的神勇。
当然,这些都是在梦里。可是种种感觉,都跟现实中一样真实。而且,每天我都会睡觉,也就每天都会做梦。一切都可以延续下去。章大头不是每天都来,可是我慢慢地只要一开始做梦,就会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了。在工作时,在地铁上,甚至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都在不自觉地做着一个简单的动作——用我的左手把右手的食指向着手背的方向折去。如果我的食指能变得柔若无骨,贴在手背上,那我肯定是在梦中无疑了。这是章大头告诉我的方法,屡试不爽。我开始随心所欲地做梦,并且我的梦可以一天天延续下去。醒来,进入现实,躺下,接着昨天的梦继续前进。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在梦中,我已经尝试了很多种不同的人生。
章大头总是跟在我的身后,也就不到一米的距离。他总是在说,后来,我的想象力筋疲力尽的时候,我也听了听他讲的那些荒唐的故事。他说,他们的社会,已经跟我们这个时代完全不同。他提到了一种叫做“万世贷”的东西,就像往棋盘格上面放大米一样,只要沾上,就生生世世都不可能脱身了。他说,他就是这东西的受害者。他已经被迫生了十六个孩子,来分担自己的债务。
我说:贷款哪有让别人还的道理?再说,玛娜都要来了,哪还有什么三百年之后呢?
他说:有的,我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跑来找你呢?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我说:你大概是我的末世恐惧的化身。我因为太过恐惧,却不得不压抑这种恐惧,而幻想出了一个你,你让我忽略了即将到来的漫长的暗无天日的岁月,你是我幻想中的光明。
他说:你的幻想会这么具体吗?会再幻想出一个这么狠毒的“万世贷”吗?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闹钟响了。
就在那天,我接到了完美公司的电话。嗓音甜美的推销员小姐说,我有资格参与完美公司最新推出的“全家完美一日游”活动。
我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没钱。
小姐说: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完美公司与完美银行合作,推出了专门针对您这种情况的贷款。您也知道,咱们完美公司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着想的一家公司。其实说是贷款,不如说是无偿赠送了,因为它的还贷期,在二十年后才开始,而您也知道,玛娜就要来了。
我在中午吃饭的时间,跑到完美公司在本市的分部去,签下了那份完全是走个过场的贷款协议。
在两周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五口,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连机票也由那笔贷款支付),然后踏进了神秘的完美大厦。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24小时——也可以说,我们在那里待了一百年。我们一进去,就被送进了单人单间的高压氧舱一样的奇怪装置。那是一个从未被公布过的发明,由完美公司顶尖的科学家联袂呈现,它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在密闭后,可以延缓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夜,会变成整整一百年。
我躺在那张不知什么材质的床上,工作人员为我穿戴好所有的设备后,就关上了灯。音乐声响起,我开始做梦。那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梦。首先选择人生的主题,爱情、事业、旅行、美食……二十大选项中,有着无数个子选项。也可以直接搜索想要体验的内容。
我突然有些懊丧,这十万美元花得太不值了。梦,我自己就会做,怎么用得着花这么多钱千里迢迢跑来做呢?
可是,梦境开始后,我才知道,那群科学家可不是骗子。我胡乱选了“美食”,就变成了一个全球顶尖的美食家。我坐在米其林餐厅里吃着金箔包裹的一口分量的食物,我也站在街边等着小贩为我的卷饼浇上酱汁。我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我的感官似乎灵敏了一千万倍。我在一颗迷你番茄里闻到了播种它的人手上那劳作的汗液的味道,还有它成长时每一天晒过的太阳的味道,每一滴吸收到它体内的雨滴的味道。我的舌头,每一颗味蕾都变得敏感异常,我常常吃着吃着,就热泪盈眶。
在这一天一夜里,我体会了一百种不同的人生主题。醒来时,我觉得此刻死去,我也毫无遗憾了。我的家人,也都是同样的看法。
突然,我发觉,这一百年,自己竟然没有梦见章大头。
我回到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突然,他又来入梦了。他的神情无比哀伤,他说:我拼着魂飞魄散,跑来提醒你,你居然不相信我。我能做的一切努力,都已经做了。为了避免这痛苦再一代代传递下去,我回去以后,就会杀掉我所有的儿子们。
我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的悲伤真有些把我打动了,可是不及细问,闹钟又响了。
那天,全球太空事物顾问委员会终于在时代广场竖起了牌子,公布了玛娜到来的倒计时。公司给所有人放了半天假。因为,那倒计时,只有几个小时了。人们已经能在大白天的天空中,看到玛娜的影子。所有人又被骗了一次,一直以来,人们都以为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回到家里,儿子的学校也放了假。经过了“完美一天”后,我们已经不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了。
下午四点零一分,玛娜来了。很不幸,我的城市,正在碰撞面上。玛娜洁白的外表闪着金属色的光,它与地球接触的刹那,我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在战栗中等待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睁开眼睛,发现它已经远去了。
后来又有很多专家跳出来解释。他们都说,原来,之前对于玛娜的一切推算都是错的。玛娜不符合现有的任何物理学定律,它没有质量,也不是实质,而是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一团松散的投射物。它穿过了地球,仿佛穿过空气。不,仿佛穿过真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这样说也不对,碰撞面的地上留下了很多白色的珍珠大小的颗粒物。专家们说,这是玛娜与地球碰撞的产物,是一种化学反应。专家们在用玛娜做各种试验的时候,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捡起了一颗塞在了嘴里,他说:是甜的!
后来,人们发现,那些白色的东西,真的只是糖。
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只有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我终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曾经跟完美公司签订的贷款协议。五十万美元的债务,需要偿还五千万美元。我死后,这债务就会由我的两个儿子继承,儿子死后,就是孙子。上面规定,我的两个儿子,每人必须生两个孩子来分担债务。子子孙孙,当真无穷尽也。
我突然想到了章大头和他的话,我的眼前一黑,嗓子眼涌上一股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