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的死:自杀是一场预谋

「一个令人费解的、拔俗的、谈吐超现实的、奇怪的女孩,像一个谜。喜欢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等到幻影变为真实的时候,便开始逃避。」——作家、文学研究家胡品清

三毛(1943年3月26日 - 1991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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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对死亡一直有好奇心,“死”这个字曾在她的文字中频频跳出来。

“自杀”这件事在三毛很小的时候就发生过,她那时处在自闭的青春期。所幸那次她走了出来。长大后她解释:“当时年纪小,不懂得——死,并不是解脱,而是逃避。”

后来,她的未婚夫离世的时候,她也一度想要自杀。直到遇到荷西,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这段日子,她过得甜蜜、充实,死亡这样的事情便闭口不提了。那时,有个杂志社约她写一篇文章,主题是: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她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写这篇文章,她说:“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上有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我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荷西意外死亡后,她与世上联系的三根线便被斩断了一根,对她而言生命变得不再那么稳定,死亡又开始浮出水面,与她对视。那时所有人都担心她会自杀,她也的确这样想过,她曾经很认真地跟父母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母亲祈求她:“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不是不给你选择,可是请求你再试一次。”

父亲则几乎失去控制地对她说:“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哪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父母的反应让她知道,她的生命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她说:“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生的艰难,心的空虚,死别时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当吧!”

但她却食言了。

也许,语言是有时效性的,人们在某种特定的环境里说过一句什么样的话,当生命的情形变了之后,对之前说过的话就不再认同了。

有人说她那么热情、坚强,怎么会杀死自己呢?

其实那几年,她在强迫自己活着。荷西死后,她在精神上异常艰难,但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脆弱,她为自己找了一些乐子——写书、写歌词、写剧本、四处搜集老物件,看起来也的确过得还不错。她不愿意悲悲戚戚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在一些关系好的朋友面前才会流露出悲伤。到了后来,她在朋友面前也很少表露悲伤了。那些年她也不是一直沉迷悲伤的,她同朋友们喝酒、聊天、说笑,也是真的快乐,表面看起来,好像是治愈了,但内心深处的那块黑暗之地一直存在,心理的处境更加危险了。

那些年,她写的文字都零零散散的,失去了最初的灵性。她自己也知道,但是也无力改变现状,写作是感性的事情,着急和努力都没用。她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中透露出无奈的情绪:

爸爸,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质也随着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虽然在荷西去世后的那几年,她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成绩——出版了十几本书,创作了一张唱片,又写了一部剧——《滚滚红尘》。但创作过程对于创作者来说,是一种损耗。写书还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创作。写歌词和电影剧本,要牵扯到团队的协作,需要反反复复地修改。那张《回声》专辑里的歌词,她改了很多遍,唱片公司一遍一遍地打回很多遍。电影剧本更是反反复复修改了很多遍。她忙到失忆的那几次,都是因为这些工作。无论对精力还是心智,都是一种巨大的损耗。

《滚滚红尘》是三毛自荷西去世后在创作上的一次重要突破,是三毛铆足劲完成的作品,也是她对自己的一次挑战,所以她很在意这部作品。虽然三毛对外界说得不得奖没有所谓,但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的。在奖项揭晓之前,她跟一个关系很亲密的朋友说:“我写了电影《滚滚红尘》,主演是林青霞和张曼玉,已入围亚洲电影大奖,我要去香港参加典礼,但不知能不能最后获奖。我心里很紧张,总担心人们对我写的电影期望值太高,担心他们会看了失望。”

朋友安慰她说:“电影又不是你拍的。如果能得最佳编剧奖当然好,即使得不了,读者照样会喜欢你。”

她说:“我还是很担心。如果拿不到任何奖,我会很没面子的。我为这部电影付出了很多时间很多努力。”

她对自己这次跨界的创作不是很自信,所以需要这个奖来肯定。但是她的希望却落了空。《滚滚红尘》上映之后获奖无数,最佳女主角、最佳影片、最佳摄影、最佳导演、最佳女配角、最佳美术设计、最佳造型设计、最佳电影音乐八个奖项收入囊中,唯独最佳剧本奖落选了。

三毛自从搬回到台湾后,就把自己置身于忙碌的工作中,工作成了她的安全岛,这种忙碌一直持续到1990 年,也就是她自杀的前一年。这一年,她几乎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滚滚红尘》在这一年上映;最佳编剧奖项也在这一年落选;与王洛宾那段短暂、飞蛾扑火般的恋情也是在这一年发生,这一年结束。当这一切都结束后,那些填充她、给她安全感的事情,突然抽离了,内心气压失衡,心理产生了落差,心里的空虚没有东西可去填充了。她把世上所热爱的事情,都做了一遍,她曾经说过:“我的这一生,丰富、鲜明、坎坷、也幸福,我很满意。”再继续逗留,也再无新鲜事发生。再活下去,也无非就是再继续写一本一本的书,去一个又一个的远方,而这些最初让她快乐的事情带给她的喜悦也越来越少。就像她在市中心为自己打造的那处小木屋,当初,她是带着多么高涨的热情去改造、去装修,但也在住了不久之后,就感到索然无味了,又搬回去跟父母同住了。德国经济学家戈森曾提出一个有关享乐的法则:同一享乐不断重复,则其带来的享受逐渐递减,在经济学上叫“边际效用递减”。对于三毛来说,最初,她在杂志上发表一篇文章,心里会有狂喜的感觉,那种狂喜甚至可以把她从多年自闭中拉出来,可想而知,那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到后来,她出版一本书,才会开心,那种初次发布作品的喜悦感还是有的,但减淡了一些。随着出版的书籍越来越多,到最后,写书、出书变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甚至成为一项工作,心里的喜悦也就越来越少了。并且,这一年,她还因病住进了医院,要开刀做手术,心情也势必受到影响。她周围的爱意越来越稀薄,无论是人所散发出来的情感,还是那两年所发生的事情,都没有达到让她满意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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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的死一直是有预谋的,也许预谋了太久,在人们淡忘这件事之后,她突然把自己杀死了。

母亲缪进兰在三毛自杀后接受采访说:“荷西过世后这些年,三毛常与我提到她想死的事,要我答应她,她说只要我答应,她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死去。我们为人父母,怎能答应孩子做如此的傻事,所以每次都让她不要胡思乱想。最近她又对我提起预备结束生命的事,她说,‘我的一生,到处都走遍了,大陆也去过了,该做的事都做过了,我已没有什么路好走了。我觉得好累。’……因为三毛常常说要去死这种话,就好像牧羊童常说‘狼来了’‘狼来了’一样,我与她父亲就认为她又说‘文人的疯话’,况且竟这么样的糊涂。”

三毛在临死前,在去医院的前一天,她忽然郑重地送给母亲一件玉雕和生日卡片。母亲觉得很奇怪,就跟她说:“生日不是下个月吗?”三毛淡淡地说:“怕晚了来不及。”

这个时候,新的死亡预谋已经开始了。有人爱的时候,死亡是忌讳,是闭口不提的;爱的人不在了,死亡便是引诱,是无所畏惧的。死亡是一面湖,她一头扎了进去。三毛自杀的医院洗手间内,马桶两旁都设有扶手,三毛只要有一点点的求生意念,就可立即扶住扶手,保住性命,可是她没有,她走得很坚决。就像她在《滚滚红尘》里写的那样——不逃,死好了。

她姐姐说:“一切都只在她的内心,所以没人能救她。”她父亲说:“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她在《滚滚红尘》里写过:“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

这句话像是在说她自己。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什么道理都懂,可是,就是活不下去了。


——节选自《三毛传:你松开手,我便落入茫茫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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