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章鱼大劫案
作者 / 【加拿大】里奇·拉尔森
翻译 / 赵若言
插图 / 滴断刃口
伊特刚一踏上杂草丛生的人行道,朝那栋由住宅改造而成的公寓走去时,一条红色警告就从屋檐边歪七八扭的排水槽后弹了出来,开始在灰蒙蒙的天空底色上滚动播放:两起捅人案件,一桩涉毒拘留案件,过去一个月里有二十六次噪音投诉。嘿,伊特!我们找到了一些跟这里有关的粗略统计数据,你确定想要来这儿吗?
“不确定。”伊特咕哝道,"我一点儿也不确定。一丁点儿都不确定。"
她眨眨眼睛,将目镜上的红色警告关掉。公寓外的草坪一片杂乱,直没过小腿,纠缠的野草和未经修剪的种植草本应给此处增添一种艺术和环保气息,可惜被散布其中的啤酒罐和烂包装纸破坏了。走廊上的扶手有一部分已经毁坏,断茬四分五裂地杵在那里,犹如折断的骨头。
她沿着台阶上去,进入门廊,从一个积满陈年旧灰的黑色摄像头下走过。那是一台老式监控摄像头,但她怀疑那玩意儿压根儿就没开。和大多数地方一样,他们把这里的邮箱都拆掉了,但并没有把墙体修补完整,所以现在到处都露着胶合板和泡沫绝缘材料。她瞥见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木缝间一蹿而过,不禁吓了一跳。
“话说,我只是有点儿好奇,我有没有打过狂犬疫苗?”她对着空荡荡的门廊问道。
她的目镜上弹出医疗助手。没有!你是否要把注射狂犬疫苗排进日程表?
“不要。”伊特再次核对昆顿给她的公寓号码——尽管她已经核对过无数次了——然后将这串数字键入门口那块油腻肮脏的电子触屏中。每键入一个数字,触屏都会发出一声舒缓悦耳的提示音,像是电子合成的雨滴声。她等待着,心中忐忑不安。她从自己的夹克上拈下一根又硬又糙的橙色毛发,拿在指间来回揉搓。
“哟。”扬声器中传出一个阴沉空洞的声音,“讲话。”
伊特咽了咽唾沫。“蒂埃里么?嘿,我是昆顿的朋友伊特。他告诉过你我要来的。”
“谁的朋友?”
“昆顿。”伊特感觉手中的汗将掌心浸得微微刺痛;她把双手夹在腋下蹭了蹭,但没什么用,因为她的腋下也在冒汗。“就那个瘦猴儿,黑头发,有几分毛儿寸。”
“伙计,我不认识什么叫昆顿的家伙。”
伊特咬住牙齿。“Q仔。”她说道。
“Q仔!”那人的声调骤然上升,“哈!我喜欢那个小屁孩儿!你跟Q仔一块儿混的,是吧?伊甸?”
“伊特。我刚刚说的是伊特。”
“吊炸天。进来吧,伊。”
房门开始嗡嗡和嘎吱作响;伊特使劲将其推开,进入了门厅。浅灰色的合成木地板已经弯曲变形,歪斜得不成样子。她踩在上面,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艘倾斜的船上。随着她一步步往里走去,天花板上的空气净化器开始嗡嗡地运转起来,听起来就像一个机器人被噎住了,不过那东西似乎并不能清除这里的尘灰和霉臭。
她走到108室门前,往耳朵里塞上降噪耳塞,然后检查了一下衣兜里的呼救警报仪。这玩意儿她一直带在身上,但以前从未真正使用过,哪怕上次一个熊孩子举着弹弓连追了她三条街。她敲了敲门。有那么一瞬间,她耳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接着是一种湿嗒嗒、滑溜溜的怪异声音;然后,房门便打开了。伊特眨了眨眼,低头一看,发现面前有一只滑腻的橙红色章鱼,它的一条触手此刻还缠绕着门把手。
“嗨?”她试着打了个招呼。
章鱼微微侧身,用一只眼睛盯着她。它那流质的黑色瞳孔逐渐变大,然后收缩成一条细缝,整个身体一阵颤抖。它没有回应伊特的招呼,只是盯着她。伊特也盯着它看,忽然注意到它身上裹着一层用热塑树脂制成的斗篷,上面还有几块石墨烯电路板,是智能服装上常用的那种超薄型印制电路。它的眼窝下方有个小小的摄像头,正发着淡蓝色的光。
“蒂埃里?”伊特低声问道,觉得自己有点蠢,“是你吗?”
“他其实不能说话。”有人说道,“他是一只章鱼。”
伊特抬头一看,顿时觉得自己确实很蠢,因为她看见了蒂埃里。蒂埃里看上去二十好几了,个子很高,但整个人没精打采的。长长的脖子上有文身,喉结十分突出,过长的头发杂乱无章。他穿着一件时髦的连体服,脚上套着厚厚的灰色羊毛袜,眼睛上没有戴那种常规目镜,而是一副复古的VR眼镜,手上则戴着定制的智能手套。
他转了转大拇指,伊特面前的那只章鱼立时便做出回应,将它的触手从门把手上拿开,迅速缩了回去。
“他叫皮可。”蒂埃里说道,“意思是‘峰顶①’,因为他非法入室的本领可谓登峰造极。当然也有‘锋喙’的意思,因为他有一只鹰钩嘴。进来吧,顺便把门带上。”
①英文中“峰顶”(peak)的发音近似皮可(Pico)。
伊特迟疑地往前迈了一步,走进门内,看着章鱼从被水渍泡弯的地板上滑行而过。她将门哐一声关上,把手插进口袋。这么做一是为了看起来很放松,二是方便用指尖控制令她心安的呼救警报仪。
这间三角形的公寓房间虽然逼仄,但十分整洁。她左边是一间厨房,里面放着闪闪发亮的平底锅,磁吸刀架上整齐地陈列着一套刀具,案台上有一个大大的旋转调料架和一口高压锅。她右边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几部只剩空壳的电话和从中掏出的电路板零件。旁边还有一部转轮椅、一张折叠壁床和一个高大的黑色塑料抽屉架。天花板上固定着一根晾衣竿,上面挂着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皮可径直朝后面走去,那里有一个冰箱大小的鱼缸。伊特看着他用吸盘爬上鱼缸,然后扑通一声跳了进去,激起一片水花,而后还不忘伸出一条触手,把盖子盖上。
“你在控制他吗?”她问道,“我还以为要他那么做的话,只有用虫子之类的东西作为奖励。比如用小甲虫什么的。”
蒂埃里把目镜往上一推。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原理差不多。我的方法是用微处理器刺激神经。吊炸天吧?不过你懂的,这方法应用在章鱼身上要复杂得多,也实用得多。他是我姨妈从西雅图一家大型生物实验室偷偷带出来的。”
皮可无精打采地贴在鱼缸玻璃上,吸盘一张一合。伊特这才看见他的鹰钩嘴,又弯又尖,就像一只鹦鹉的喙。
“我们没接到活儿时,他会觉得无聊,还会常常抱着马桶玩。”蒂埃里摘下智能手套,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这么说,你是给我找了份活儿干,对吗?”他抓住转轮椅,朝伊特一推。“你知道我的收费标准不?打算怎么支付?”
“嗯,昆顿跟我说过。”伊特接住转轮椅,但没有坐上去,只是用双手抓着椅背。她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来来回回地推着椅子。“我把一个东西落在别人家里了,是在一次聚会上搞丢的。我想把它找回来。”
蒂埃里扬起眉毛,把折叠收纳在墙上的壁床一把拉下,躺了上去,双手枕在脑后,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行,说说细吧。我说的‘细’是指‘细节’,这样比较简洁。”
伊特把椅子推来推去好几遍,最后还是坐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开始告诉他“细”。
“好吧,话说我周四原本不打算出去的。不过艾琳跟我聊天时,提到在‘西尖’别墅区有个派对。她简直就是求着我参加,因为有个圣安东尼高中的小伙儿也会参加。从这学期开始,她就和这小伙儿聊上了。也正是他给艾琳发的邀请,她非常想跟他在一起。”
伊特停顿了一下。蒂埃里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他脖子上那个曲棍球手文身正活灵活现地做着击球动作,但他的眼睛却专注地眯着。他向伊特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另外,艾琳也需要我参加这场聚会,因为——她虽然没有跟我明说,但我十分确定——贝珊德拉做完整形手术后,依然肿得像个猪头,所以只能叫我去顶上。和备胎差不多。不过因为我是她朋友,我当时就说,好吧,好吧,艾琳,冷静点儿,我会去的。
“于是我就开始准备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说,不就是个别墅聚会嘛。但接着艾琳就给我发了张照片,她看上去魅力四射,甚至还别了个低声波震颤发卡,就为了让她的头发显得飘逸——”伊特用手慢慢地比画了一下那种翻飞起伏的样子。“她的发丝飘得到处都是,活像只水母。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她的土鳖朋友,尤其是她还给我发了几张派对现场的照片——那位她迷恋的小伙儿拍的。我们要去的那栋别墅真他妈富丽堂皇。
“于是我就想,噢,我可以搞个大阵仗,做个上档次的造型,反正我姐姐要工作到很晚,对吧,而且她刚买了双贼好看的洛宝丁摇步高。你懂的,就是流荧版、带陀螺仪的那种。穿上这高跟鞋后,不管你喝得多醉都不会被绊倒。我明白,要是我姐发现我把鞋穿走了,她一定会抓狂的。不过我根本抵挡不住它的诱惑,于是便穿上那鞋,去了艾琳家。”
蒂埃里的面部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倒是脖子上纹的那个曲棍球手抱起了双臂,伊特觉得那姿势带有一丝品头论足的意味。
“道理我都懂。”她说,“不过穿上这双鞋后,你会觉得自己就他妈是个女神。就像是走哪儿都比别人高一头,那种漫步云端、飘飘欲仙的感觉。我感觉自己光芒四射。或许四射得过了头。我们放着好听的音乐,艾琳拿出了许多伏特加,在到达别墅前就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那别墅确实是,哇塞,富丽堂皇得不得了。”
蒂埃里了然地点点头。“毕竟是‘西尖’。”
“毕竟是‘西尖’。”伊特附和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那么苦涩,“别墅正面有一块碎石地,上面种了些发光的漂亮小树。我们一边在那儿拍照,一边等着艾琳那位小伙子来接我们进去。他们那伙人里有个家伙太迷人了。别墅里面也让人大开眼界。他们在地板上弄了条小溪,上面用玻璃盖罩着,里面竟然真的有鱼在游。”
皮可所在的鱼缸里传来一阵动静;她不禁朝那边望了一眼。
“派对怎么样?”蒂埃里问道。
“噢。”伊特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派对上全是圣安东尼高中的人。通常来说,我不喜欢那种场合,不过那天我真是把脸都丢尽了。艾琳拿了些给派对助兴的小药丸,而她那位小伙子带了目镜扰频器。我之前从未试过在目镜中运行病毒,不过那感觉确实吊炸天。病毒让一切事物都变成了神奇的方块。谢天谢地,幸好我他妈穿了那双摇步高,是吧?我们还喝了酒,喝了好多好多酒。”她用指尖顺着眉毛挠了挠,“呃,这些大多是我看了录影回放后知道的。我当时喝断片儿了,对那段时间里的事都没什么印象了。所以才会来找你帮忙。”
今天早上,她在宿醉未醒的状态下看了自己的录影回放,并克制住了当场将其删掉的冲动。一半是因为她觉得留着可能有用;一半则是为了惩罚自己,让自己吸取教训。
“最后我跟着派对主人去了主卧室,因为他当时看起来真是性感极了,而且他还有支烟斗。就是用来抽的那种玩意儿。于是我们就抽起了烟,后来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但一会儿便没事了,接下来我们滚了床单。然后他说他得去趟洗手间,因为很显然,每当他春心萌动时,他的腹股沟附近总会燥热不已,不过他一直偏执地认定自己就是尿急,所以想去洗手间撒尿。
“当他在洗手间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觉酒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占着洗手间,对吧,所以我根本没别的地方可去。”伊特皱了皱脸,“我当场就吐了。感觉糟透了。我吐得到处都是,床上地毯上,然后打开了一个我以为是垃圾桶的东西,朝里狂吐,最后才发现那玩意儿其实是个洗衣篮。因此整个房间里全是这种混合着酒和食物残渣的橙色黏稠呕吐物。那时他仍在洗手间里努力想要撒尿,但同时也在大声冲我嚷嚷,说 ‘你最好别乱吐,你是不是吐了啊?’
“于是我立刻就溜了。从窗户溜走的。我是说,当时真刺激。窗外正好有个漂亮的藤架子,我像只壁虎一样顺着它爬下去,然后叫了辆车回了家。这一切都是靠我的本能完成的。但我若是穿着那双高跟鞋,肯定没法做到这一切——即便当时像壁虎一样思考的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我一开始就把鞋子藏到了床底下。”
她做了个深呼吸。把整件事情讲出来感觉好多了,至少好过讲给艾琳听,艾琳现在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了;也好过告诉贝珊德拉,她现在正热切地八卦着这事呢。也许这就是在告解室里忏悔的感觉。她有点儿想找个圣安东尼高中的人打听下后续情况,只不过她这辈子再也不会跟那儿的人有任何来往了。
“你想让我从某张床底下帮你找回一双鞋。”蒂埃里说,“因为对你来说,在某人父母的卧室里呕吐堪比世界末日,又因为你还在上高中,所以你绝不能让自己再在那个地方露脸。”
伊特点了点头,为他抓住了重点而松了口气。“还因为明晚我姐姐要出去给她朋友庆生,到时候她肯定会发现那双摇步高不见了。要是被她知道我把鞋偷偷穿走了,她一定会扒了我的皮。”
“吊炸天。”他纹在脖子上的那个曲棍球手做了几个开合跳,“好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我不能交钱。”
“你不能交钱?”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伊特咬着嘴唇说道。她打算把脸皮厚到底,“那场派对的主人贾斯伯,当时一直在吹嘘他爹妈的保险柜,说他如何得知了密码,然后偷拿了他们的毒品。派对上的大麻就是这么来的。他甚至把保险柜打开给我看了。里面还放了些比大麻更带劲儿的东西。”
蒂埃里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一亮。“你都拍到了?”
“拍得一清二楚。”
“那保险柜没有使用生物计量技术加密?”
“没有。”伊特耸了耸肩,“他说他爹妈喜欢复古的玩意儿。”
蒂埃里戴回目镜,去做他所谓的侦察工作,把伊特和那只叫皮可的章鱼晾在了那儿。起初她还能待在工作台旁,假装研究那些缠成一团的线路,但没过多久,她终于还是被那鱼缸给吸引了过去。皮可正在里面喷水,触手不停地拱来拱去。他看上去和她一样焦虑不安。
当她凑近鱼缸时,他立刻便不动了,就在那蓝光莹莹的水中静静地漂浮着,用一只橘黄色的大眼睛盯着她。他那种凝望的眼神有种看透一切的意味,这让他看上去既像个人类,又像个外星生物。他伸出一条触手,轻轻点了点鱼缸的玻璃;伊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同样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他俩正在用手接触。皮可柔软的身体一阵涌动。
“别想多了。”蒂埃里说,“他只是饿了而已。”
她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蒂埃里仍然戴着他的目镜,但应该只有一块镜片开着虚拟画面。“你是不是,呃,该喂喂他?”她问道。
“你喂吧。我现在忙得很。”他挥了挥手,“冰箱里有虾。我花了整整一分钟,才找到一种他肯吃的虾。”
伊特走到微光闪烁的黑色冰箱前,把它打开——这是那种流荧凝胶款冰箱,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装在密闭的悬浮小气泡里。她再次心生好奇,想知道蒂埃里明明那么有钱,为何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也许这与他那些钱的来路有关。她找到一大袋芬兰产冷冻虾,然后哧啦一声将其扯了出来。
皮可打开鱼缸盖子,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拿着虾袋朝他走来。她掏出一把冰凉滑溜、已经有些解冻的虾,踮起脚尖把它们丢进了鱼缸。冻虾刚一落水,皮可便开始享用起来,他那长长的嘴巴咔嚓个不停,脑袋也一点一点地,跟伊特在派对上酒劲上头时的样子颇有几分相似。
“那些人真聪明,是吧?”伊特问道,眼睛盯着皮可的斗篷上那些石墨烯电路。
“没错。”蒂埃里含糊地答道,用智能手套在空气中操作着什么,“聪明得叫人害怕。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但确实聪明。”
伊特感到了一种负罪感,这搅得她胃里有些不舒服。“那他们把他变成一个大号的提线木偶会不会有点无耻?”
“不,不,不。”蒂埃里原地转了一圈,扫视着他周围的虚拟场景,“他们对他的脑灰质做了散点式拆解。就像是他的每条触手都有个小型大脑。这也是微处理器行得通的原因。”蒂埃里用拇指和食指放大了某种东西,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空气。“皮可有一半的时间都处于自主模式。他的触手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这么简单。他甚至不会察觉其中的区别。”
皮可把最后一只虾吸到触手尖端,让虾在水里缓缓地打着旋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把虾从鱼缸中举出,递到了伊特面前。
“我想他已经吃饱了。”伊特说道。
蒂埃里未置一词;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嘴里念念有词,正跟什么人低声通着电话。
她把注意力转回皮可身上,后者正拿着那只虾在空中挥舞着。“你想让我吃一个?是这意思吗?”她皱了皱眉头,将虾从他触手上拔下来。“多谢啦,皮可。或者说,多谢啦,皮可的触手。”伊特发现蒂埃里还在打电话,于是凑到离鱼缸很近的距离。“那个,有时候我自己也会有种被散点式拆解了的感觉。比方说我偷拿那双鞋的时候,我的大脑在说,不能这么做,伊特,不能这么做,而我的手却在说,快穿上吧。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将会帮我把鞋子拿回来。还有,我不打算吃这个。”
蒂埃里在她后面欢呼了一声。“我们刚刚在谈生意,”他说,“半年前已经有人用无人机侦察过那栋别墅了,而我刚刚买下了那份资料。看起来像个容易下手的地方。”他脖子上的曲棍球手文身正在伸展肱二头肌。
伊特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虾;她把虾扔回了鱼缸,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今晚?”
“就今晚,”蒂埃里说,“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去。”
那只虾从皮可的嘴边漂过。他用一只触手戳了戳虾,看了伊特一眼(她怀疑那是一种受伤的表情),然后溜到了鱼缸深处。
伊特不知道实施盗窃一般该穿什么,不过她觉得黑色的衣服总不会错。于是她穿上了黑色紧身裤,黑毛衣,甚至还从贮放冬装的篮子里翻出了一顶黑色的巴拉克拉法帽①。离家出门时,她把帽子藏在了衣服里。她设法躲开了姐姐,因为姐姐总能察觉她做了亏心事;她只是跑去和妈妈说了一声,说要去陪贝珊德拉看恐怖片,并对她朋友那张久久未能消肿的脸表示慰问。
①一种几乎完全围住头和脖子的羊毛兜帽,仅露出双眼和嘴,源于克里米亚。
她眨了眨眼,关掉昆顿和艾琳发给她的消息。昆顿想知道她是否真打算行动,艾琳则提到了另一场派对的事。然后,她看到了蒂埃里给她发来的最新消息。他们已经约好,要在她家旁边的街区碰头。这样很好,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她钻进一辆食品贩卖车了。
这辆车是标准的出租型汽车,全自动驾驶,没有转向舵,配有一扇推拉式售货窗和亮绿色的全息投影广告,上面写着:酥虫海苔卷,选用上等蛐蛐精制而成。她本以为车里会有一堆话筒、摄像头以及许多老式的间谍工具,然而当她钻进车后,发现里面不过是间普通的厨房,再加上蒂埃里和他的背包。包里有吧唧吧唧的液体声,有条触手从背包顶部伸了出来。
“吊炸天吧?”他用这句话代替了打招呼,“我花了三个小时搞到的这辆车,不过如果这次搞不定的话,我们也可以换个方式。我们要在那条死胡同后面的小巷里远程操控,因为离得够近,信号才会强。”
伊特用双手把车门拉上。“呃,万一有人走到售货窗前怎么办?”
蒂埃里摇了摇头。“没人吃这种狗屎玩意儿。”
她的目光落在皮可扭来扭去的触手上,它似乎想把案台上的砧板一寸寸地摸个遍。“我用谷歌搜了一下,”她说,“章鱼只能在陆地上走个十分钟的样子。它们很快就会脱水,然后会窒息。我不知道十分钟够不够咱们完成任务。”
“没错,没错,对于你印象中那种普通的章三鱼四来说,这的确会是个问题。”蒂埃里咕哝着打开他的背包,像拎一块肉墩墩的抹布似的,把皮可从包里拎了出来。“不过皮可已经有了一件半透水的保湿外套。就是那层发光材料,能吸附足够多水分,保证他的腮腺吸入氧气。如有必要,还能让他将储藏其中的水喷出来。帮个忙好吗?去把水槽放满水。”
感觉好受了一些的伊特打开水龙头,在狭小的空间里小心避开卡车移动时颠簸出的水花。几分钟后,水槽盛了一半的水,不过皮可已经开始在水槽里默默地浮动起来。行动已经开始,他们真的出发了,伊特现在既紧张又内疚,心中还隐隐有些兴奋。
她正在帮人实施盗窃,这是犯罪行为;不过他们是去偷毒品(持有毒品也是犯罪行为),去有钱人那儿偷,而那些有钱人根本不在乎被偷这点东西。所以这事儿算不上什么。最重要的是,她要去把她姐姐的高跟鞋拿回来。这样她才好装作一开始压根儿就没碰过那鞋,而姐姐也就不会气得扒掉她的皮了。
她望向车窗外,看他们沿着老旧的支路,驶入市里最拥挤的地带,而后又驶出来,来到了有钱人的住宅区。“西尖”的标牌相当高级,从外观上看是块大理石,由发光树提供照明,不是那种廉价的全息影像。他们左拐右拐,驶入了郊区,径直来到贾斯伯父母的房子旁。那是一栋风格粗犷的豪宅,配有烟熏色的智能调光玻璃;精心修剪过的曼陀罗花坛旁,无土栽培的常春藤爬得到处都是。
她想起昨天晚上跟艾琳来到这儿时,自己激动得身体微颤的样子。而这一回,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行动时间到。”蒂埃里说着推开了售货窗,食品贩卖车也开始减速。他把脑袋伸出窗外,打量了一下这条街。“我先穿装备,你去抓住皮可。”
伊特走到水槽前,试着回想他那张尖嘴在斗篷下的哪个地方。“我很感谢你来帮我忙,记得吗?”她喃喃地说道。
皮可眯起了他那只外星生物般的眼睛,看上去并不像在欢迎伊特去碰他,不过蒂埃里已经戴上了目镜,正在他的背包里翻找着那副智能手套,于是她硬着头皮把手伸进了水槽。感觉像是在抓一坨明胶。皮可往旁边一溜,把整个池子弄得一片稀里哗啦的水声。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皮可在故意和她捣蛋,但随后他便用触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从水里爬了上来。
“很好。”蒂埃里一边说,一边调整他的目镜,“很好,很好,很好。把他从窗户扔出去。”
她眨了眨眼。“什么?”
“把他扔出去。”
“车子还在开呢。”她抗议道,本能地把皮可紧紧抱在身前。
“没错,重点就在于此,”蒂埃里说道,“快他妈把他扔出去啊,他身上又没骨头。我们以前就是这么干的。朝那排树篱扔。”
伊特磕磕碰碰地走上前去,把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在把一份精制酥虫海苔卷卖给别人,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垂直地把皮可轻轻往下面一放,万一他的触手被缠住并被轮胎碾过怎么办?她不得不用力把他甩出去,这让她很是不安,因为感觉就像在扔一个婴儿似的。
“我很抱歉。”她低声说道,然后退开一步,攒足了劲,把他从车上扔了出去。
“完美的抛物线。”蒂埃里说道,然后关上了车窗。卡车再次提了点速,载着他们绕着这片街区兜圈子。蒂埃里正戴着智能手套操作着什么。“我在操控他穿过草坪。”他说,“现在我只看到了一个人。就在那栋房子的地下室里。他在看毛片儿直播。”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大声问道。
“每个人都光着身子。”
“不,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有人在家?”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用目镜看见的呀,老天。有的人喜欢一直连着手机。有的人在身上安装了芯片,就是安在小猫小狗身上的那种。人们的数据就像尖叫声一样清楚。”他拍了拍自己的目镜。“要不然我用这玩意儿干什么?”
伊特皱了皱眉。“真有人会看这些虚幻的东西?”她问。
蒂埃里点点头。
“你看到的就是举办派对那人。我们就如何在太空中勃起一事讨论过好久。他父母应该还没回家。”
“除非他们喜欢全家人围在一起看。”蒂埃里说道,“来,我帮你把画面接进来。”
“呃,不用了,我这样挺好。”
“不是看毛片儿。”蒂埃里摆弄着他的目镜,“监控画面。”
他把画面接入了伊特的目镜。一瞬之间,伊特就看到了他正在看的画面:视野的一边是那房子的数字地图;另一边则是那片碎石地。视野在微微颠簸中往前滑去,由一个橙黄色带鹅卵石花纹的东西拖着。伊特随即意识到,她看到的景象来自皮可身上的小摄像头。
电影《蜘蛛侠2》剧照
就像在看一坨鲜活的意大利面条。每个动作都湿答答、摇摇晃晃的,她连皮可的触手爬行时发出的吧唧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大概是从一个小麦克风传过来的。蒂埃里操控他爬上了碎石地,正好暴露在开阔处,伊特看得不禁胆战心惊。万一这会儿贾斯伯看完了片子,正好上楼往窗户外看怎么办?他的第一个念头肯定不会是有个章鱼正在实施盗窃,而很可能是我跟这章鱼拍几张合影。无论如何,这都会是个大麻烦。
就在这时,皮可的触手消失了,从斑驳的灰色变成了与石头相同的颜色。太逼真了,就像特效一样。她都忘了他们还有这种技术。
“我们怎么进去?”她问道。
“我买的那份无人机侦查的资料显示,北边儿的墙壁上有几处磨损。”蒂埃里说道,“他们在维护的时候稍微有点偷工减料,于是去年冬天那儿被冻得鼓起来了。应该就在这附近……就这里。”
伊特盯着外墙上那几道狭窄的裂缝,宽度还不及她的大拇指。“没什么机会。”她说。
“皮可没有骨头,记得吗?”蒂埃里在目镜后咧嘴一笑,“只要他的尖嘴和摄像头过得去,他就能过去。这就是为什么其他所有硬件设备都必须是石墨烯材质。超级柔韧。”
皮可开始把触手探进缝里。伊特想起了她那位出生于瑞士的祖父把面团塞进削面机的情景。她努力不去想象皮可的触手在墙壁另一边被削成条的场景。那样他肯定受不住。视野变成了一片橙黄,继而一片黑色,因为摄像头通过裂缝时,在不断推挤皮可的身体。伊特捏着双手,等着看他是否会被卡住。
一阵持续很久的吧唧声,接着是啵的一声,皮可从墙的另一边挤出来了,他的每一条触手都在扭动。他终于进入了地下室。
“吊炸天吧?”蒂埃里说道。
伊特咧嘴一笑,松了口气。“吊炸天。”她同意道。
地下室里仍然是一片派对之后的混乱:
一摊摊凝结的汽水和啤酒形成的黏不拉几的水洼;一条条污渍斑斑的毛巾,表明打扫的人只是做了做样子;四处散落的空瓶和那种带有防溢出装置的金属摇摇杯——如果你摇得特别猛,杯子就会自动密封,防止液体洒出,不过从来没人能摇到那么快;一座由啤酒瓶搭出来小金字塔;某人的碎衣衫;“钢轮牌”烤肉披萨的饼皮;一团团揉皱的包装纸。
皮可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爬行,或者直接从上面爬过去。伊特不禁感到汗颜,因为这一大堆烂摊子也有她的一份。她想起了一些派对时的片段,有些来自她的记忆,有些是她看了录像后留下的印象。蒂埃里操控皮可绕到那张皮制大沙发后面;伊特看见一只穿着袜子的脚,袜子上还戳出了个洞。不过贾斯伯完全沉浸在目镜里的虚拟世界中,身子一动也不动。室内的光线是那种宿醉时的昏黄。
有那么一瞬间,她十分渴望再看一眼贾斯伯,但她随即便想起了自己呕吐的场面,于是连他的脚也不想看到了。
“你喜欢他?”蒂埃里用聊天的语气问道,同时操控着皮可朝楼梯走去。
“我没有。”伊特说。
“你喜欢过他。”
“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喜欢他。我发誓。”
蒂埃里哈哈大笑,就在这时,一坨毛茸茸的东西击中了皮可。处于虚拟环境中的伊特立刻向后一跳,髋部撞到了煎锅的边缘。皮可的摄像头显示他正在不住翻滚。她看到了猛咬的利齿和扭动不已的触手。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和液体喷射的声音。那个不知是猫是狗还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立刻往后窜去,身上沾了不少油腻腻的墨汁。它发出呼哧呼哧的咳嗽声,不停甩着长鼻子。
“蛮躁?”那是贾斯伯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听起来有些小声。“你他妈在干啥呢,姑娘?”
皮可拔腿就跑,冲上了楼梯。伊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看到他跑到一处角落才缓过气来。他的皮肤变成了绿色,夹杂着旋涡状的紫色,以便与他后面那道富有艺术气息的墙相称。伊特关掉虚拟视野,才看到她髋部撞出的瘀伤。她疼得脸上一皱。蒂埃里站在冷冻箱旁,一动不动,戴着智能手套的双手伸在他面前。
“他还好吗?”她问道,“皮可还好吗?”
“他好得很。”蒂埃里答道,但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而他脖子上纹的那个曲棍球手也弯下了腰,正喘着粗气。“那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伊特?你说过他没养狗的。”
“他是没养呀。”伊特脱口而出道,“我是说,我没在他家看见过。你也看过我的录像啊。”但她随即便想起之前在自己夹克上发现的那几根又硬又粗的橙黄色毛发。她打开一个派对录像的窗口,找到了一段含糊不清的对话,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单词。她查了下词典,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当时说什么他今天要帮她老妈照顾袋狼。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种什么药呢。”
“学名叫塔斯马尼亚狼。”蒂埃里说道,“那哥们儿管它叫‘蛮躁’。该死。他们才刚开始克隆这种生物。那东西一定比保险柜里的玩意儿珍贵得多。”
“我们不是来绑架他们的宠物的。”伊特抗议道。
“当然不是,我可不会带着皮可干这个。”
“你刚才说皮可没事?”
“还能动,没错。不过我失去了对一条触手——”
“她咬掉了皮可的一条触手?”
“是我失去了对这条触手的控制。”蒂埃里澄清道,“一定是有几处微处理器受损了。我需要一面镜子或者什么能反光的东西来检查一下。如果皮可的保湿外套破了,那麻烦就大了。”
伊特再次打开目镜,接入皮可的信号。“厨房在左边。”她说,“噢,该死,皮可是不是喷了她一身墨汁?贾斯伯一定会看到那些墨汁,然后大吼一声什么鬼。”
“他肯定想不到是章鱼干的。”蒂埃里胸有成竹地说道,“从来没人会往这方面想。”
皮可从墙面上爬下来,沿着地板上被玻璃罩着的小溪,朝厨房奔去。小溪中闪烁着诡异的蓝光,有只紫罗兰色的水母在游来游去。他的一条触手跟在那只水母后面,有几分恋恋不舍的意味,伊特心想。不过蒂埃里操控着他一直往前走。他们经过了一个隆隆作响的自动清洁机,它正在拼命地打扫一块雕像的碎片。伊特依稀记得,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时,似乎撞了那雕像一下。
皮可继续往前,来到了带有沟槽纹路的厨房瓷砖上,然后在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烤箱前停了下来。伊特盯着他映在上面的身影。他斗篷上的一些石墨烯电路被袋狼的钝指甲给挠成了一团,不过那层滑溜溜的保湿外套看上去完好无损。他那条自由的触手往前伸出,轻轻敲击着着烤箱的玻璃。
蒂埃里舒了口气。“还好。保湿外套没事儿。不过把眼睛给老子睁大点儿,当心那只塔斯马尼亚狼又突然冲出来。”
皮可爬完第二条楼梯,然后径直爬上了墙壁。蒂埃里一言不发,非常紧张。整个行程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皮可的吸盘在吸放墙面时发出的微弱声音。他从一道弯曲的栏杆间挤了过去,那栏杆看上去不像雕成的,而是长成那样的。接着,皮可来到了一条伊特很熟悉的走廊,也就是通往主卧室的那条。伊特胃里微微翻腾,那余味尝起来就像当时呕出来的那滩酒。
通往贾斯伯父母卧室的仿日式推拉门只合上了一半。随着皮可一步一步靠近犯罪现场,她觉得心中的恐惧也在逐步加剧。在看过录像无数次之后,她已经清楚地记得呕吐现场的样子:床上和地上交织着几摊参差不齐的弧形呕吐物;洗衣篮下面渗透出一滩液体;她在爬出窗户前,把最后一滩吐在了地毯上。
皮可溜进屋去后,伊特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房间已经被完全收拾干净。自动清洁机显然直接将这里作为优先打扫对象——要不是地板上还残留着几个蓝色除菌泡沫,她一定会相信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希望清洁器也打扫了洗衣篮里的东西,但没叫蒂埃里去查看。她来这儿是为了拿回那双摇步高的。
“先确定鞋子还在那儿。”她说道,“你答应过的。”
蒂埃里咕哝了一声,但他还是操纵皮可爬到了那张巨大的床下。伊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那双被她脱掉的摇步高仍在那里,仍然光彩夺目,让人想入非非,鞋身也没有粘上一点脏东西。她姐姐绝不会知道她曾偷偷穿过。
“我们出去的时候会把它顺走,”蒂埃里说道,“或者说是再次顺走。怎么讲都可以啦。”皮可从床底爬出,爬到窗台上,然后用一条触手打开窗锁,将窗户推开。摄像头的视野忽然一斜,因为蒂埃里正操控皮可探出身子,打探楼下的情况。“很好,我们将从这儿撤离。”
“从窗户撤离?”
“跟你学的。”
皮可来到卧室最里面,那个如镜子般锃亮的保险柜就嵌在这道墙上。伊特和蒂埃里早已将贾斯伯开启它的录像片段看了十几遍。蒂埃里甚至用学习型机器人对整个场景进行了模拟,通过观测贾斯伯肩部变化的角度,以及她的目镜拍摄的他手臂的运动轨迹,来推测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点了那几个键。第一次尝试有大约83%的成功率。
皮可在保险柜前停了下来,再次面对自己的映像。蒂埃里将皮可一条触手的顶端卷曲成手指大小,然后伸向保险柜上的触控板。
另一条触手却突然扫了过来,将这条触手撞开了。
“该死,皮可,别他妈在这儿捣乱。”蒂埃里嘟囔道。
“那就是你无法控制的那条触手?”伊特问道,看着那条触手先在锃亮的保险柜表面摸了摸,然后开始触碰皮可的斗篷。
“没错。让我来把它按住。”
另外两条触手突然伸上来,揪住了那条不听话的触手,将它死死抓住。与此同时,蒂埃里将注意力转回到触控板上。他操控皮可的触手,输入长长一串字母、数字和符号。伊特屏住呼吸,努力保持镇静。忽然,一个熟悉的电子音响起,保险柜门随即打开了。
皮可的触手有些抽搐,伊特不禁觉得蒂埃里刚刚一定攥紧了拳头。她透过摄像头往保险柜里看去。里面放了些大麻,不过在大麻后面,还有真正值钱的玩意儿:一块厚厚的、尖尖的霜白色物体,带有些许紫罗兰色。她立刻在网上搜了搜,才知道那是4-甲基安非他命。她很好奇一个人得多有钱,才能一次性买下这么大一块。
皮可伸出触手去够它,但他随即犹豫了。他停了下来。那条触手猛地伸向保险柜另一边,抓起一只可爱的粉红色注射器——注射器的末端有一根尖利的针头凸出在外——然后扎进了皮可的脑袋。伊特惊慌地大叫一声,蒂埃里也一样。镜头猛然旋转起来,还有一阵刮擦的声音。皮可正把保险箱的金属面板当镜子,用针头挑破他斗篷上的石墨烯电路。
“你个水生的小混蛋!”蒂埃里大吼道。即使身处车厢最里面,伊特依然感觉到了蒂埃里在现实世界中挥舞手臂带起的气流。“皮可,别这样对我,皮可!求你了!”
她把目镜推开一半,以便能看见蒂埃里。他正用手狂按智能手套上的重启键。“他在破坏控制装置?他在故意这么做?哇哦。”
蒂埃里扯下手套扔到煎锅上。“操。”他咕哝道,“我一条触手都控制不了了。他现在完全自由了。”他脖子上的曲棍球手文身蜷缩起来,和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一样。
伊特将皮可的摄像头拍摄的画面放大。那章鱼已经扔掉了注射器,但仍然站在保险柜门前,伸展扭动着他的触手,那一定是章鱼表达开心的样子。接着他将两条触手绕过保险柜门,伸进保险柜里。触手再次出现时,已经将那块4-甲基安非他命拿在了手中。
“呃,蒂埃里?”伊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皮可刚刚拿到了4-甲基。”
“什么?”
皮可离开了保险柜,仍然用两条触手拿着那块4-甲基安非他命,然后进了昨晚贾斯伯待了很久都没尿出来的洗手间。他从自动清洗瓷砖上溜过去,爬上了马桶边沿。这是那种装了很多按钮的马桶;他点了点其中一个按钮,马桶随即开始播放舒缓的大自然声音。
蒂埃里的心情并没有得到舒缓。“噢,别那么做。你他妈不许那么做,皮可。”
伊特目瞪口呆地看着皮可爬上马桶的水箱,撬开马桶盖。4-甲基安非他命在镜头前一晃而过,随着皮可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消失了。马桶里清楚无误地激起一片水花。皮可的触手再次伸向那些按钮,先是启动尿液分析程序,然后是座位上的加热垫,最后是冲刷程序。冲水的汩汩声几乎被蒂埃里的哀嚎给淹没了。
“真是冷酷。”伊特说道。尽管整个计划已经偏离预定轨道,她还是大为惊奇。“实在是太绝了。”她顿了一下,“对你表示同情。”
“算了,”蒂埃里的声音有些沙哑,“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皮可慢悠悠地回到卧室,沿途不时停下,摸摸这摸摸那,尽情享受着自由的滋味。伊特想起自己浏览且标注过的那篇文章,上面讲到了章鱼总会想方设法逃脱束缚。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早点提及这一点。当她意识到皮可正在逃走,而她那双摇步高还在床下时,她的心不禁一沉。她做了这么多,结果全是白用功。
就在这时,贾斯伯妈妈养的袋狼从组合式梳妆台顶部一跃而下。布满鹅卵石纹的皮肤和毛茸茸的毛发纠缠在了一起;看到“蛮躁”的爪子从皮可的触手上划过,伊特猛然想起,要是皮可穿的保湿外套被刮破会有什么下场。那只袋狼已经陷入狂暴状态,身上依然沾着黏糊糊的墨汁,它那闪闪发光的利齿如手术刀般锋利,咬合的那一下与皮可的摄像头近在咫尺。
“该死!”伊特朝后退了退,“蒂埃里,快做点什么!”
“我无能为力,”蒂埃里立刻回应道,“他现在是自由的。只能靠他自己了。”
“他不能再喷一次墨汁吗?”她问道。
“也许已经喷完了。”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条倾斜无比的因果链:他们现在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她把保险柜的事告诉了蒂埃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得拿回姐姐的鞋子;她之所以得拿回姐姐的鞋子,是因为鞋子一开始是她偷偷穿走的;而她之所以不能直接走进这座房子去直接要回鞋子,是因为她之前做了个糟糕的决定——喝得酩酊大醉。所以,要是皮可在与那只叫“蛮躁”的塔斯马尼亚狼的打斗中被杀,这将是她的错。
她在夹克口袋里摸到了呼救警报仪,将其攥在手中。接着,她抓起蒂埃里用来装皮可的背包,背在了自己肩上。
“我马上进去,”她说道,“我去救皮可。”
蒂埃里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推开食品贩卖车后门跳了下去。在这一个小时里,她花了太多时间在她的目镜上了;因此来到一片漆黑的街上后,有那么片刻,她整个人都晕头转向。天上下着雨,黑色的路面上散布着发光树洒下的点点黄光。他们此刻位于别墅后面的小巷子里,这意味着她面前的篱笆就是她昨晚翻过来的那一道。
她用颤抖的手指塞上降噪耳塞,猛地拉上巴拉克拉法帽,遮住自己的面容。她唤醒自己内心的壁虎形态,撑上篱笆翻了过去。她的鞋子在湿漉漉的木头上滑了一下,因此她是身子侧面着地,受伤的髋部顿时一阵剧痛。但她终归是翻了过来,现在已经到了第二回合,对手是藤架。她在碎石地上加速奔跑,然后朝藤架猛然一跃,把手伸进茂密的叶子中,试着找到昨晚她爬下来时的那几处支撑点。她十分确定有人已经报过警,提到这里曾来过一位会杂技的不速之客。
在清醒的状态下往上爬,要比喝醉之后往下爬难得多。藤架东摇西晃,摇摇欲坠,不过她没工夫将其固定,只能一个劲地往上爬。最后,她终于把手指戳进了窗户缝,撬开窗户,头朝下地滚了进去。
伊特从地上翻身而起。皮可的触手抓着一大团床单,也许是为了塞住“蛮躁”猛咬过来的血盆大口。但现在,那只袋狼已将注意力转向了突然闯入的伊特。它露出尖牙,发出嘶嘶的低吼,而伊特不打算坐以待毙,等着看塔斯马尼亚狼人是否会咬人。
“对不住了。”她说的同时,用拇指启动了衣兜中的呼救报警仪。
即便戴着耳塞,警笛声也无比刺耳。那声音钻进她的脑袋,令她的胳膊上泛起层层鸡皮疙瘩。袋狼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伊特赶紧把皮可抱起来,仿佛他是她的小宝贝。他身上一阵微微的涌动,触手依然紧紧抓着那团床单,于是她干脆把他连床单一股脑塞进背包,然后拉上拉链。伊特冲出卧室,跑下楼梯,她紧张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呼救警报仪吓走了那只塔斯马尼亚狼,但同时也惊醒了沙发上的贾斯伯:他从地下室匆匆跑上来时,伊特刚刚来到一楼。他的面容没她记忆中那么帅,而且一脸的惊讶。她从贾斯伯身旁跑过,奔向正门,一把将门推开。
除了发疯似的狂奔,她心中并没有别的计划。不过冲下台阶时,她看见街道拐角处有一辆与众不同的食品贩卖车。想必蒂埃里一直在观看她目镜里的画面。伊特感到如释重负,差点哈哈大笑起来。她经过那些发光树和碎石地,来到了湿漉漉的人行道上。这时,她的虚拟助手从界面中弹出,恭喜她终于做了回有氧运动,尽管不是有意而为;她眨了眨眼,将这碍眼的东西关掉。
离食品贩卖车车尾只有几步之遥时,她听见了拉链拉开的声音,皮可从背包中爬了出来。她立刻俯身,想把皮可抓回来,不过他已经开始行动,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爬行起来。伊特伸出手去,在他到达下水道口的同时,堪堪抓住他的一条触手。皮可用那只凸起的橙黄色眼睛盯着她,黑色的瞳孔一张一缩。
章鱼喜欢逃脱束缚。
伊特皱了皱脸,心头五味杂陈,但她还是放开了那条触手。“好吧。保重。”
皮可挤进下水道口,消失了。与此同时,蒂埃里打开食品贩卖车后门,大叫着让她赶紧上车。伊特最后看了眼昏暗的下水道和那座华丽的大别墅。门口隐约站着一头雾水的贾斯伯。接着她爬上食品贩卖车,和蒂埃里一道飞驰而去。
“下水道逃亡。”蒂埃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后说道,“老天。那场面真经典。”
“章鱼能在下水道存活吗?”伊特木然地问道。她脱下背包,递给蒂埃里。
“下水道里的水不是盐水,”蒂埃里说,“不过他穿着保湿外套。而且他很聪明。太聪明了。所以,他应该能存活吧。”他脖子上的曲棍球手文身用手抱住脑袋。“真他妈是场灾难。不过至少你拿回了你的鞋。”
伊特的胃部猛然一紧。她刚刚就站在床边。只要半秒钟,她就能在床下摸出那双鞋。她在脑海中想象出那双摇步高优美的造型,接着又想象出她姐姐将她捅死的场景。也许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也许是时候为她的手和胃搞出的这个烂摊子承受报应了。
“我忘了把它再次顺走。”
蒂埃里皱起眉头,在背包里一阵翻找。他拖出那团塞在包里的床单,而伊特的姐姐那双摇步高也随之滚落在食品贩卖车的地板上,看上去和伊特那天把它偷偷穿走时一样漆黑,一样干净无瑕。她吃惊得合不拢嘴。
“在那座房子里时,他其实在同时执行多项任务。”蒂埃里说道,“散点式智能,诸如此类的原理。我觉得他有点喜欢你。”
“我觉得我也爱他。”伊特说道,“该死。”有那么一瞬间,她已经在想象自己偷偷把鞋放回她姐姐的衣柜,然后死不承认曾经动过那鞋的场景了。“但我还是打算告诉我老姐,说我偷拿过她的鞋,”伊特大声说道,好确保自己能说到做到,“也许能坦白从宽吧。你明白吗?”
“是吗?”蒂埃里已经再次戴上目镜,心不在焉地听着,“你确定?”
“百分百,”她说,“百分百确定。”
蒂埃里敷衍地点了点头。食品贩卖车呼啸着从“西尖”的标牌旁驶过,伊特则开始上网搜索,看把冷冻虾倒进下水道是否合法。她在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这么做。
【责任编辑:赵伟轩】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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