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自从宋玉在《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很多文人就好像患上了悲秋情结综合症。
骚客们喟然长叹: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词汇量欠缺的老百姓则简单粗暴: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白朴和他们不太一样,《天净沙.春夏秋冬》写的纯粹而又平静。在这位元曲四大家眼里,世事云烟皆是匆匆过客罢了。
他一生都在孤独的流浪,直到81岁走到扬州后下落不明...
1226年,蒙古灭了西夏,成吉思汗在病房里召开联宋灭金战略会。
金哀宗每天收到十几封加急文件,这让上班才两年的皇帝很苦恼。好不容易实现了精准投胎,却没赶上作威作福的时代。
听说南宋的夏全跑来投降,就想借此机会与宋朝议和。枢密院的白华说道:全乃狼狈而北,止求自免,无他虑也。
金哀宗想想欺负人家一百多年了,如今还占着开封当国都。大宋皇族上坟先要办签证,不给好处还谈什么携手抗蒙。
和议方案取消了,白华建议封老夏当郡王并配备生活秘书。由于该待遇极度舒适,成功引诱三名宋将申请换国籍。
金哀宗朝着白华竖起大拇哥,批准他回家睡个囫囵觉。等到白华迈进家门时,媳妇已经生好了大胖小子。
这个小婴儿就是白朴。
白华没有理会媳妇的埋怨,看到新生儿四肢健全就睡觉去了。
他躺在床上忧心忡忡,满脑子想的全是国家大事:金朝正逢多事之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还能再干点什么...
这位文人进士是个工作狂,他和无数北宋旧地的汉家百姓一样。经过几代人融合,已经适应了金朝的作息规律。
白华追求的是个人富贵还是职业操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直到六年后的暴乱,才撕开模范精英们的浮华表象。
但是就眼下而言,老白给家人提供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条件。
白朴懂事后很少见到父亲,他总是忙于公务四处出差。为给皇帝出谋划策,白华一天可以奔驰三百多里。
每逢回家休假,他就拿起书本考核白朴,还语重心长的说:咱家可是书香门第,你先得进士了才有官做啊。
进士?近视?小白朴傻傻分不清楚。
幼儿园的同学还在练发音,白朴就已经会写打油诗了。
有一天,父亲的老朋友上门商量国史院编修的事情。白朴看到元叔叔来了,连忙拿出刚写好的雄作让他欣赏。
月儿弯弯两头尖
不如太阳圆又圆
晚上抬头看呀看
啊,我爱星星!
白华哭笑不得的说:元叔叔外号北方文雄,16岁写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你可别班门弄斧了。
老元看着白朴的神情极像脑残粉,便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人间只道黄金贵,不问天公买少年,你的潜力比我们高多了。
元白两家世代交好,这位元叔叔就是元好问。
接下来几年里,白朴见到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随着蒙古三路大军碾压金国,连996工作制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边境线上刀光血影,开封城里人心惶惶。
1232年,拖雷拿着宋朝特批的通行证,绕道汉中围攻金国都城。
金哀宗派出一波又一波精锐,全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蒙古使团进城谈判威逼投降,也被剁成馅拿去喂狗。
狗怒了,我特么又不是网红吃播。
拖雷怒了,将开封城围的水泄不通。
金帝怒了,带着王公大臣掉头就跑。
金哀宗委托崔立死守京城,自己游过黄河逃往商丘。白华陪着皇帝一块裸泳,给开封城里的妻儿连声招呼都没打。
他们踏上赵构当年的逃跑路线,终于尝到被人暴揍的耻辱滋味。莫非真有苍天好轮回,古往今来饶过谁。
金老板跑路不到三个月,老崔就在城里大肆搜刮钱财。他将皇室妻女和官员女眷送给蒙军,商谈投降后的待遇问题。
白朴的母亲被拖走时,他和姐姐吓得瑟瑟发抖。那一年,白朴才6岁,还有更加黑暗残酷的时刻等待着他。
蒙军进城后焚烧杀掠,连崔立的妻儿老小都没放过。白家姐弟也不敢出门,只能躲在床底下悄声哭泣。
忽然,房间里传来一阵声响:白朴你在哪?我是元叔叔!
开封失守了,金哀宗又逃往蔡州,白华被派去邓州搬救兵。
蒙宋联军围攻蔡州三个月,金哀宗连口稀饭都喝不上。想到手撕活熊的完颜阿骨打,他实在没勇气去地下汇报亡国心得。
我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者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独此为介介耳。
金哀宗喊来完颜承麟大元帅,将他按在皇帝的宝座上。自己拿着一根白绸子,出门左转吊死在应急通道里。
第二天,蒙宋将士冲进蔡州城。刚继位的金末帝被剁成肉酱,临死前还大喊道: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金国亡了,邓州的白华投降宋朝,摇身一变当上了均州提督。
宋金灭辽,金国调头攻宋。
宋蒙灭金,蒙古调头攻宋。
宋朝每取得一次重大胜利,国土面积就会缩小一半。白华虽然搞不清楚科学原理,却对局势的判断很准确。
他跑去投奔蒙古汉将史天泽,实现极其完美的三连跳。不知白华在巩固富贵的间隙,有没有想起遗落许久的家人。
元好问收养了白华的儿女,用内心道义呵护着乱世孤雏。
破城前,崔立逼他撰写碑文诵德。
破城后,他劝耶律楚才勿要滥杀。
金国在,他贵为进士文臣。
金国灭,他沦为亡国俘虏。
...
当白华拿着宋朝的工资,盘算着如何跳槽到蒙古时,元好问和众多金国亡臣,正被蒙军集体押往山东聊城。
这一路上的荒芜破败和尸臭血水,元好问清清楚楚全看在眼里。他拉紧白朴的小手,轻声说道:低着头,跟元叔叔走。
来到聊城后,元好问一家挤在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里。这帮金国亡臣的生活水平,还不如当地辖区内的贫困户。
短短四个月,小白朴失去母亲又接连受到惊吓。他发起高烧陷入昏迷,旁人巴拉巴拉眼皮都说这孩子没救了。
元好问抱着白朴昼夜不放,哀叹才高八斗却换不来米面一碗。或许老天也于心不忍,让白朴六天后悠悠转醒。
没事了就好,元叔叔教你读书吧。
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
此后5年间,元好问悉心教导白朴。从诗词问学之经到处世为人之理,这给艰难困苦的囚禁生活增添不少滋味。
随着金国彻底消散,亡臣们的行动也逐渐自由。元好问在返回太原老家前,打听到白华在河北真定做大官。
1237年,元好问带着白家姐弟上门找亲爹。当朱红色大门打开的那一刻,白朴却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陌生。
白华没想到还能和一双儿女团聚,激动地直接对着老元吟诗: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窠儿。
元好问淡淡一笑,朝着白朴挥挥手走了。11岁的白朴看着眼前这座大房子,里面还有个抱着孩子的美貌妇人。
他是我爹,这里却不是我家。
白华此刻并没想那么多,他只想给儿子们抓紧补课。趁着自己和史天泽关系不错,好延续家族的富贵传承。
史天泽,蒙元唯一官至右丞相的汉人,史称“出入将相五十年,上不疑而下无怨”。
除了请教诗词律赋问题,白朴几乎和父亲无话可说。
每次看见白华和蒙古同僚谈笑风生,他就不由自主的想起母亲和开封城的惨状,内心滋生出厌恶还有一丝恐惧。
只有沉浸在遣词造句里,白朴才会感觉到舒畅平和,好像还能听见元叔叔的声音: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
1239年,元好问来到真定。他拒绝耶律楚才赠送的一切官职待遇,只想搜集材料汇整金国的文化典籍。
《东坡诗雅》三卷
《续夷坚志》四卷
《遗山乐府》五卷
《中州集》十卷
《唐诗鼓吹》十卷
《诗文自警》十卷
...
白朴经常往元叔叔家里跑,看着他吟诗作赋谱曲、研磨铺纸著书、婉拒推辞出仕,愈发觉得比亲爹还像亲爹。
元好问时常对白朴说:天色已晚,再不回去你爹就生气了。老白已经生气了,后来儿子结婚都没有通知老元。
或许,白华只是自惭形秽罢了,时人称他:华以儒者习吏事,其所论建,屡中事机。然从瑗归宋,声名扫地。
元好问离开真定那天,白朴哭的一塌糊涂。
老元自知此生再难相见,最后一次摸着侄儿脑袋,亲昵地说道:国亡史作,吾所当任,不可令一代之迹泯而不传。
元好问来到顺天,拜访藏有《金国实录》的张万户。他刚说出想要修撰《金史》,吓得老张连忙跑出去关大门。
历朝历代,私修国史都是重罪(见秦岭一白.班固篇)。
元好问拿着复印件回到老家,在院中搭起亭子声称写野史(构亭于家著述其上,因名曰野史。以寸纸细字为记录,至百余万言)。
元好问坚守至穷,内心无比踏实。
白华投机谋富贵,事业风生水起。
白朴锦衣玉食华,生活枯燥憋闷。
白朴的诗词写的越好,越是觉得这个家冰冷无趣。幼小经历加上文人细腻,渐渐与白华的期许背道而驰。
老白托了很多人给儿子谋差事,白朴却打心底厌恶替蒙古做事。每次被老爹骂急眼了,就钻进青楼吟诗作乐。
或许,风月佳人可以短暂消弭内心的孤独苦闷。
有一次,衙门通知白华前去认领失足青年。老白看到儿子给夜总会写的艳词广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叫声哥哥慢慢耍,休要惊醒我的娘...
衣衫不整的白朴丝毫不当回事,担心双眼爆红的老爹高血压犯了,才提醒他赶紧看看后半句来压压惊。
裂石穿云,玉管宜横清更洁。霜天沙漠,鹧鸪风里欲偏斜。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人静也,一声吹落江楼月。
唉,你就这么作践自己的才华吧!
白华不希望儿子变成浪子,更不愿见他污染家族名声。索性找了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让白朴换身衣服准备结婚。
白朴成家了,依然不考虑立业问题。他觉得搞自由创作也能生活,白华却认为做官以外的行业都是瞎扯淡。
这样又混了好几年,白华决定放大招了。他跑到史天泽家里,求他帮忙将儿子推荐给元世祖忽必烈。
1261年,史天泽通知白朴入朝打卡上班。
白朴拒绝的很干脆,气的白华在院里跳脚直骂。如今全家都在元朝当官,才华最高的儿子偏偏要做无业游民。
缭倒吾何用,文章汝未成。
过庭思父训,掷地有家声。
乌哺三年养,鹏搏万里程。
续弦胶不尽,无面见先兄。
白朴放了老史的鸽子,也不好意思在真定地界上晃悠。他干脆孤身离家出走,开始长达45年的流浪生涯。
那一年,白朴36岁。
他想去看看元叔叔,却只寻见一座孤坟。坐在元好问的墓碑前,白朴回忆起人生中那段艰难而又温暖的时光。
汉口、九江、洞庭...半生孤苦和天地悲悯的互相交融,在白朴笔下流淌出一篇篇绝美的诗词曲赋。
然而文人佳客的把酒言欢,终究抵不住曲终人散时的孤独落寞。天地虽大,谁又能轻易找到一片容心之所?
白朴偶尔会想念妻子、姐弟...,却不愿回到那个圈禁压抑的家。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流浪的文人远远比乞丐更为忧伤。
行遍江南,算只有,青山留客。亲友间,中年哀乐,几回离别...
三年浪走,有心遁世,无地栖身。何日团乐儿女,小窗灯火相亲...
朱颜渐老,白发添多少。桃李春风浑过了,留得桑榆残照...
白朴居无定所的四处游荡,只有父亲和妻子去世时短暂归家。随着才名不断高涨,依然拒绝着各种做官邀请。
牵挂的人儿逐个过世,失去承载情爱恩怨的生活对象,白朴彻底变成断了线的风筝。
他在流浪的路途中,用词曲宣泄内心情感。既能写出婉转幽怨的《梧桐雨》,也能写出刚烈过人的《墙头马上》。
只一个卓王孙气量卷江湖,卓文君美貌无如。他一时窃听求凰曲,异日同乘驷马车,也是他前生福。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
吹唱班主们捧着词本,惊叹之余争相问道:先生究竟是作曲人还是曲中人?白朴淡淡一笑:我乃匆匆过客罢了。
1280年,55岁的白朴感觉有些累了,走到金陵城时停下脚步。
白朴将多年编写的作品整理成《天籁集》,惹得各路粉丝天天堵门求签名。
习惯了孤独时的自然清静,就难以忍受喧嚣处的人情纷扰。白朴又转往南方继续流浪,靠着写杂剧换点生活路费。
或许,这已经成为白朴唯一的生活方式了吧!
白朴到底去过哪里,恐怕连见过的人也没有留意。就像我们每天与陌生人擦肩而过,却从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或许他曾是
山野间的赶路人
大城里的花酒客
咿呀谱曲的才情书生
蹲在墙角的枯瘦老叟
...
多年以后,有人在吹唱班喝茶看戏。听到大家谈论白朴的模样相貌时,还会若有所思般说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1306年,一位白发老人颤巍巍的走在扬州街头。
他的衣衫朴素整洁,饱经风霜的皱纹却掩盖不住明亮双眸。听到街边传来熟悉无比的唱词,不禁驻足细听。
一夕梵唱一夕秋,一叶轻舟一叶愁。
千寻碧湖千寻酒,丝竹慢,唱不休,红颜总是归尘垢。
听钟十年后,隔雨看小楼,却叫人怎生回头?
老人的脸上笑颜舒展,有人上前打量一番,脱口问道:您是白老先生吗?他只是淡淡一笑,冲着那人招了招手。
忽然想起和秦岭一白的约定,要一块品尝今年新取的土蜂蜜。他继续慢悠悠的向前走去,渐渐消失在扬州街头。
那一年,白朴已经81岁了。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元曲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