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上见

我们天上见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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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是在我13岁半那年去世的。

我生长在西南小城,父母因为工作原因必须两地分居。那时妈妈年纪轻忙工作晋升,爸爸一周才能见一次。我,是姥姥养大的。

妈妈生我生得晚,我出生时姥姥就很老了。所以我总以为,姥姥生来就是姥姥。

姥姥姓孙,山东人。听妈妈说姥姥家里有七个姊妹,姥姥是大姐。和姥爷结婚后到大连住过十多年小洋楼,日本人建的。后来支援三线,姥姥跟着姥爷到了重庆。

我们厂里有很多北方人,上海人。90年代初,大部分上海人和一部分北方人回了原籍。我的姥姥姥爷留了下来。

我没见过姥爷,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去世了。他的聪明能干我是从妈妈和舅舅那里听来的。我对姥爷的全部印象都在那张黑白遗像上,高鼻梁大眼睛,很是精神。

姥爷去世后,姥姥常念叨想回北方。山东也好,大连也好,廊坊也好,只要是北方。

从小我就和别家小孩子不同,我说一口海蛎子味的普通话,吃自己家做的面食。姥姥做的老面馒头,个儿不大,可以撕开一层一层地吃,味道略带酸味,面在嘴里很是劲道。

姥姥总说不喜欢爸爸,可每周爸爸回家的时候,姥姥都会做韭菜盒子,每个盒里都有一个虾仁。

记忆中还有一种炸面食非常可口。名字我记不清了,用面和上黑芝麻和少许盐,放到锅里炸出不一样的形状。有的散开成了裤子,有了浮起成了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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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跟着姥姥去自由市场。

90年代末国营厂正红火,厂里好多人,都是熟人。电影院卖的冰棍,豆沙的、水果的每支五毛。自由市场卖的油酥鸭子和何氏毛血旺好吃极了。还有大食堂的面包,粮站对面的小笼包。边吃小笼包边做寒假生活,是小小的我最快乐的时刻。

姥姥喜欢养花,尤其是君子兰。姥姥的小盆景里养了好多多肉,是很好生养的植物没现在那么精贵。夜来香,鸡冠花,美人蕉,腊梅,昙花......姥姥养了好多花。每年都盼着昙花开,开了以后拿来煮肉片汤,鲜美至极,赛神仙。

姥姥常说外孙狗外孙狗,意思是外孙女和外孙子养大了是要离家的。妈妈总会不高兴地反驳:外孙孙子都一样。

姥姥嘴里这么说,对我却好得不能再好。她是我唯一能感受隔代亲的长辈。

夏天,我喜欢躺在姥姥腿上说话。姥姥坐在床边,她戴着老花镜拿着顶针,一针一线地缝小花布。这种小花布我只在我家见过,一块一块地小正方形布料拼接在一起,很美。我总会看着看着睡着。醒来的时候姥姥已经把拼接好的大花布铺在床边,我使劲儿把脑袋埋在布料里嗅,那里有姥姥的味道。

有时候妈妈会出差,遇上夏天雷雨,我害怕得紧。姥姥会带着小扇子过来陪我睡。一只手慢慢拍着我,一只手慢慢摇扇子给我讲她还是大辫子姑娘时的故事。姥姥年轻的时候挺好看,抱着两卷大葱上电车又被电车员往下赶。后来上来两个日本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便不再赶她走了。我常常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于是这个故事姥姥讲了好几遍我才听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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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长一两岁,开始和姥姥吵架,开始不懂事。

再后来,我越长越大,姥姥越来越小。原来姥姥是个那么瘦小的老太太,我想该我保护她了。

我从小就是包子性格,被欺负了也不敢告诉我妈。反正我妈告诉老师,老师收拾对方,对方还要来欺负我,恶性循环。但那次,我为姥姥打了一架。

楼上余姥姥孙女来过暑假。她是城里来的孩子,和我们厂里的小孩子不一样。孩子们跟着她玩,俨然成了孩子王。她带着孩子来摘我家的万年青,姥姥见不得万年青被糟蹋,就去教育她。那个小孩子插着腰和姥姥吵架,其他小孩子都一副“城里来的果然不一样”的崇拜模样。

我心里气极了可是不敢说话,直到她骂出那句“老不死的”。气得我红着眼睛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扯她头发踢她,还咬了她几下。后来我妈回来问我为什么要打架,把人手都咬出血了。我边抹眼泪边抽泣着说:“她骂我姥姥!”我妈摸了摸我头,只说:下次别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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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的时候,姥姥跟着舅舅去城里的好医院看病,回来以后就不再干活了。舅舅把妈妈叫到一边耳语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只看到妈妈脸色不好。

从那个时候开始,妈妈学着蒸馒头,包饺子,炸韭菜盒子,舅妈每天中午来给我做饭。有一天,大人们都出去了,中午剩我和姥姥两个人。我拍着胸脯保证我会给姥姥做一顿好吃的鸡蛋面。那是我第一次下厨,也是唯一一次给姥姥做吃的。其实是不太好吃,但老太太一直夸我。

一年以后,姥姥彻底病倒了。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恍惚。大姨也从北方赶回来见姥姥最后一面。姥姥在自己的卧室躺了几个月,妈妈大舅大姨轮番照顾。我一直不敢踏进姥姥的卧室,不想看见她那个样子。在去世的前一周,姥姥住进了医院。我放学了去医院看她,她已经认不得我了,闭着眼,整个人瘦得小了一圈,舅妈给她织的毛线帽子松松垮垮地套在头上。病房里大人们在说话,我只听清了她沉重地呼吸声。

她是早上走的。妈妈打来电话,说姥姥走了,我哦了一声就挂断了。没有流泪没有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后面的事就和所有老人的后事一样,姥姥生前的邻居朋友,朋友的子女一 一前来吊唁。姥姥躺在棺椁里,像是睡着了。

出殡那天,表哥拿着遗像带队,妈妈走在后面,我第一次看见大人们哭成孩子。

后来我梦到了姥姥,她走向我想摸摸我,但因为我害怕,她就走开了。时至今日,我仍后悔不迭,在梦里害怕自己的姥姥。

高中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回过厂里也再也没有梦见过姥姥。我妈总是念叨,为什么我对生长的地方那么冷漠。我说,姥姥不在那里了,那里就什么都不是了。有故人的地方,才是故乡。

妈妈后来告诉我,给姥姥做手术的医生告诉舅舅,姥姥活不过三个月。可是姥姥整整活了一年零三个月,他们都说这是姥姥善心得的善果。

他们说,好的人上天,坏的人下地。

姥姥啊,是去了天上,和姥爷作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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