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补上一个句号

军务科长彭太亮，最近发现一个新问题，就是在每次打字室送到他手里已经打印好的材料文件上，好像总是比以前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似乎有时缺，有时又不缺。这一共两个人的小小打字室，自从他接任军务科长职务的时候起，就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每回打文件、印材料，从原稿到成品哪一步不都得经过他的手?使他能够聊以自慰的是，从以前到现在，在他所统帅的大圈圈小圈圈里，完成任务最快、工作效率最高、最最不会给他出难题或带来什么麻烦的，也恰恰就是这个被许多人认为是最不容易强化管理且只有两个女兵的打字室。想到这些，彭太亮科长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得意。

"嘿嘿，科长，"冷不丁儿一位干事捧着本刚刚送来的还飘散着油墨香味的植树造林宣传材料，对正在发愣的彭太亮打趣地说:"小于他们怎么了？这些日子丢了魂似的，老是落下这么个句号。"

"嗯?"朦胧中彭太亮扑楞扑楞眼睛，接过干事递上来的材料，顺着干事的手指看去，可不?那最后一张纸上的最后一个字后面，除了一大片空白之外，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这不叫人看着别扭嘛!

彭科长一个巴掌拍到自己的脑门子上，恍然大悟:"哎哟哟，我说怎么这么碍眼呢!"说着，他连忙拉开抽屉、打开柜子，分别从里面取出一份又一份各种新近打印的文件材料，都去查看那最后一页，看着看着，嘴里情不自禁地念叨起来:"哎哟哟，这两个小家伙呀!"

于是，这位从来不曾对两位打字员有过一丝担心的军务科长，终于也替她俩发起急来。也许他还不准备把这种事情提出来上纲上线地进行分析，不过那么许多材料总缺这么个用来结束全文的句号，恐怕已经不是偶然的失误了吧。那么原因何在呢？他拿起了电话机。

"喂，小于吗？我是彭科长啊，你到我这里来……对，现在就来。"

"报告!"

"进来。"

低沉的招呼应接着清脆的报告声响起之后，门被轻轻地敲响。彭太亮科长大呼一声"进来!"门由慢而快地被推开，平日里一向机灵活泼的小于顺着门开的角度将脑袋先探了进来，当她瞅见科长面前的桌上、凳上满满当当地摊了各种文件材料，俏皮的明眸不禁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过来。"彭科长面无表情地向她招了招手。待小于走到跟前，便指着那堆文件:"我说小于头啊，这都奇了怪了，最近打印的文件，最后一个句号怎么统统全都隐身了?别的地方该有句号的都有，可偏偏都是全文结尾没有一个句号，这是怎么回事啊？"

一见这情形，小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刚笑出声，连忙又使劲抿着嘴绷起脸憋住了。看见科长扬起脸来追问似的望了望自己，她便赶忙掩饰道:

"这……少了一个句号。"

"不止一个。"彭太亮认真而有根有据地抓起一打宣传材料，一份一份的掀起来给小于看:"诺……这……这……这些都是，全文结尾处都没有句号。"

"呃……""小于俏皮地吐吐舌头。

彭太亮又顺手拿来另一打文件，说:"这里的句号可却是完整无缺啊，难道跑到最后它们会跟你捉迷藏吗？"

"可那是正式文件啊，不敢开玩笑。"

"……"彭太亮愕然，张大了嘴巴。

小于笑了，笑的虽然不像往常那样爽朗，但却显得有些诡异。见科长正等着她的回话，于是咬了咬嘴唇，诚恳地说:"彭科长，您还记得去年的事吗？我们给您提意见，哦不，那是提建议。我们说，平时我们打印的正式文件本来就已经够多了，可是还有许多各种各样的普通材料源源不断送过来要我们打印。诺，就说这份吧，植树造林宣传材料，本来写的就挺长，2万多字哪，还要叫我们来回折腾，几乎都要折腾三、四次以上才能定稿付印。"

"什么叫折腾三、四次？"彭科长像是吃惊不小，竟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小于顿了顿，接着又连环炮似地往下说:"是啊，一点不错。您先说打一遍宣传干事的原稿，打出来后送到科里再修改，修改完了我们接着打印第二次，然后再送到部里讨论决定，部里领导又提出修改意见后我们还要再打印第三次，就这样也不一定一次就能过关。科长您算算，假如按每分钟打110个字计算，那么2万个字少说也要3个小时，打一次也就算了，每份文件一般还要来回打两次、三次甚至更多。现在不管什么文件、什么材料动不动就要打印、打印、打印，这是不是太繁琐了呢？难道无论什么材料全都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

"这个情况我们去年就找您反映过，要么真正响应上级号召减少文山会海，也精简文件材料的打印量，要么就给打字室添加人手。您当时说研究研究，可研究到现在快一年了，还是老样子，我们两个人现在每天有多少工作量、每周要多加多少班科长您知道吗?是啊，没完没了的文件材料，也一直这么没完没了地往下拖着，这不就是没完没了地没个句号嘛!"

彭科长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这缺失的句号，是女兵们冲着自己来的呀。她们的怨气能够理解，这批评甚至抗议的方式倒也挺独特。行，胆儿真够大的，也够火药味儿。是啊，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天天说要整顿，要改革，在大的事情上我们正轰轰烈烈地去贯彻落实各种改革方案，可这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小事情，何尝不也需要我们来重视它，进而去整顿、去改革得更加合理、更讲究效率一些呢？

"老彭啊，在这些小丫头面前，你的思想晚点喽!"想到这儿，彭太亮欠起身子，把手中的宣传材料往桌上一放，深沉地自语道:"好啊，小于子，打字室的这个句号，我一定给你们补上。"

"真的?"小于听见科长的那话，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竟兴奋得一下子蹦了起来。看见科长意味深长地向她点了点头，她"叭"地一个立正，标标准准的敬了个礼，转身一溜烟儿的跑了。

（1983年9月16日下午至17日晨6:45初稿南京）

【注:八一年夏至八三年夏期间，我在军校读书时接触了在打字室里工作的几名战士，了解了一些她们的苦衷，便想提起笔为她们说几句话。此时正值改革之风吹遍全国，联想到军校打字室里听说过的那些故事，我觉得像这类细枝末节的事情几乎遍布各行各业所有的工作部门，充斥着各个单位的整个工作流程并严重影响所有环节的工作效率。因此，即便这些小方面、小事情也应该排列于当前调整、改革、整顿、提高之任务的范围内。经过好几个月的酝酿和构思，我终于在昨天下午至今天早晨6点45分一气呵成完成这篇小说。】

（插图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