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雪花如糖
01.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 ——出自《世说新语·排调》
公元320年,宠妃郑夫人诞下子嗣,元帝司马睿大喜,便下旨赏赐朝臣。
有个大臣,名叫殷洪乔(殷浩的父亲),想在皇帝面前谄媚几句,就上前启奏:
“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德无功,却受如此重赏,实在有愧呀?”
“这件事怎敢让爱卿有功呀?”皇帝微笑着反问。
读到这儿时,忍不住捧腹大笑。司马睿也太幽默了吧。在庄严的大殿上,面对文武百官,他应该会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时刻保持帝王应有的威仪才对,怎么会开这种带有色——情性质的玩笑呢?恐怕当时的大臣们都会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吧!如此君臣关系,也让后来的仕大夫羡慕不已。因为殷洪乔的言辞,若搁在君臣等级森严的明清时期,肯定要被治个冒犯圣上之罪。
不过,本文不谈元帝司马睿,而是说说出生的这位皇子,他是司马睿的幼子司马昱。由于宠爱郑夫人,爱屋及乌,司马睿萌生了废除太子而立幼子的念头。
但太子天资聪慧,又是长子。故司马睿废长立幼的作法遭到了王导等大臣的极力反对,只好作罢。但是,却给司马昱封了个身份尊贵的琅玡王。
几年后,晋元帝和郑夫人相继去世。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司马昱被降为会稽王。
这个时期的东晋,内乱频繁,但司马昱平安地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光。转眼间,已长成一个年轻俊美的王爷。他特别喜欢清谈,经常出入各种辩论场合,要么是座上宾,要么是清谈领袖,在名士圈中颇有威望。
殷浩、孙安囯、王濛、谢尚,皆是当时擅长清谈的名士,常常聚集在会稽王府。有一天,殷浩与孙安囯争论许久,孙自觉占了上风,面露得意之色。众人瞧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儿,但又奈何不了他。顿时气氛变得紧张又微妙。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抚掌而笑,称美良久。 ——出自《世说新语·文学》
司马昱既是身份尊贵的主人,又是辩论会的主持者。此时,他站出来化解尴尬:
“快去请刘真长。”
刘真长,就是刘惔,晋明帝的驸马爷。及席后,一番妙语连珠,孙自觉理亏,败下阵来。宾客皆拍掌大笑,称美良久。
我们可以想象,一群相貌俊美、衣着光鲜、富有智慧的哲学家,围座在华美的王府里,手持麈尾,为一个个哲学问题展开唇枪舌剑,间或抚琴斗酒,雅兴甚浓。他们谈论的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而仅仅关乎智慧的增长、演讲的艺术与生命的旨趣。这种经理性思辩而获得的心灵上的高级享受,超越了任何奢华物质带来的快乐。可惜当时的人没有把名士辩论的过程详细地记录下来,否则会诞生一部东方的《理想国》。
02.
公元345年,年仅一岁的穆帝即位,司马昱被升为抚军大将军,开始总揽朝政。这是他人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熙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鸟自来亲人。” ——出自《世说新语.文学》
在左右簇拥下,司马昱信步于华林园。这座皇家御花园,处处清泉茂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见此美景,他不由得发出感慨:
不必隐居于远方的深山幽谷,也能欣赏到宁静宜人的自然山水。一句“觉鸟兽鱼自来亲人”,足见他对世间万物的深情。
这种无为的老庄哲学,是当时名士普遍崇尚的价值观。不为功名利禄与世俗杂务所累,而是赏山水之妙,悦自然之美,与一切生命和谐相处,从而追求闲适自在、简净无争的人生,这正是魏晋风度的精髓之一。也因为此,司马昱成为皇室中一等一的名士。
晋简文为抚军时,所坐床上,尘不所拂,见鼠行迹,视以为佳。有参军见鼠白日行,以手板批杀之,抚军意色不说。门下起弹,教曰:“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 ——出自《世说新语·德行》
据记载,司马昱还有个特殊的癖好——喜欢看老鼠在落满灰尘的床上爬过的痕迹,认为很美。可参军并不知道他的心思,用板子打死老鼠,司马昱面露不悦。门下便弹劾此人,司马昱说:
“老鼠死了尚不能忘怀,如果因鼠再杀人,这恐怕不好吧。”看来爱好玄学的司马昱,也有儒家的仁义。
当然,身为抚军大将军,司马昱也没闲着。如果要说政绩的话,此时的他代表着皇室利益,一直想尽办法与桓温周旋,通过重用殷浩来牵制对方。尽管这一切无济于事,但至少说明他曾努力过。
365年,晋哀帝驾崩,司马奕(海西公)继承皇位。在太后褚蒜子的干预下,司马昱任丞相,开始辅政。
46岁的司马昱,迈着稳健的步伐,向太极殿走去。器宇轩昂的他,像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映照在云霞上,散发出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昏暗的朝堂。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出自《世说新语·容止》
这是一种与其他名士完全不同的气质与神韵。容止篇中,夸男子的美,多用珠玉、玉树、璧人,如卫玠、王衍、嵇康等。但“轩轩如朝霞举”的溢美之词却独属司马昱一人。可见,在众人的心目中,他有王者之气,乃皇室的中流砥柱。
如果司马昱一直作个辅政王,或许可以继续富贵安乐的生活,可命运却做了另一番安排。
03.
公元371年,桓温为了向朝臣示威,废除司马奕,将司马昱推上皇位。
过了天命之年,司马昱终于坐在了人人羡慕的龙椅上。他内心对皇位渴望吗?答案是否定的。面对有簒位嫌疑的桓温,他整天忧心忡忡,过着提心吊胆甚至以泪洗面的日子,哪里有天子的威严呢?!
初,荧惑入太微,寻废海西,简文登阼,复入太微,帝恶之。时郗超为中书,在直。引超入曰:“天命修短,故非所计。政当无复近日事不?”超曰:“大司马方将外固封疆,内镇社稷,必无若此之虑。臣为陛下以百口保之。”帝因诵庾仲初诗曰:“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声甚凄厉。郗受假还东,帝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是身不能以道匡卫,思患预防。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泣下流襟。 ——出自《世说新语·言语》
他怕自己也像海西公那样被桓温所废,于是向桓温的心腹郗超探听虚实。郗超信誓旦旦地说桓温绝无此意。司马昱声色凄厉,泪湿衣襟,吟诵着“忠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
身为一国之君,如此这般,可想而知他的内心有多焦虑。
桓宣武既废太宰父子,仍上表曰:“应割近情,以存远计。若除太宰父子,可无后犹。”简文手答表曰:“所不忍言,况过于言。”宣武又重表,辞转苦切。简文更答曰:“若晋室灵长,明公便宜奉行此诏;如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桓公读诏,手战流汗,于此乃止。太宰父子,远徒新安。 ——出自《世说新语·黜免 》
不过,桓温也不消停,频繁地作出一些举动,刺激着司马昱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他罢免了太宰司马啼父子的官职后,仍然上奏希望能清除太宰父子。简文帝不忍,桓温接着又上一道奏章。面对咄咄逼人的桓温,简文帝无奈地提起笔,写下这样的批示:
“如果想让晋王室的国运长久,桓公就应该奉行这个诏令;如果觉得晋王室的国运已去,我会请辞,让位于贤者。”
话说到这个份上,这皇帝当得真窝囊啊。
简文见田稻,不识,问是何草,左右答是稻。简文还,三日不出,云:“宁有赖其末,而不识其本!” ——出自《世说新语·尤悔》
有时,他也会到郊外散心。看见田里的稻子,却问这是什么草。侍卫说出是稻子时,他羞愧难当,三日闭门不出,感叹到:
“哪里有靠它的末梢活命,而不识其根本的呢!”
以农耕为本的国家,天子竟然不识庄稼,要知道稻米可是偏安一隅的东晋人民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主食呀。可见他自小生长于深宫之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根本不了解人间百姓的疾苦。
皇位没有带给他无限的荣耀与至高无上的权力,反而是无休无止的恐惧和折磨。这种焦虑的情绪像恶魔一样纠缠着他,吞噬着他脆弱的灵魂。
八个月后,司马昱倒在了金銮殿上,终年52岁。
04.
奇怪的是,刚过天命之年的司马昱,却是东晋寿命最长而在位最短的皇帝。当然,他的前任们的命运,同样让人唏嘘不已:
晋元帝,司马昱的父亲,42岁在王导等人的扶持下,荣登大宝,开创东晋,5年后驾崩,享年47岁。
晋明帝,司马昱的大哥,23岁继位,聪慧过人,有智有勇,平定王敦之乱后,突然病逝,年仅26岁。
晋成帝,司马昱的大侄儿,4岁继位,朝政大权长期掌握在庾亮手里。经历苏峻之乱后,一直担惊受怕,21岁忧愤而亡。
晋绍帝,司马昱的二侄儿,20岁继位,郁郁不得志,22岁病逝。
晋穆帝,二侄儿的儿子,司马昱的侄孙。1岁继位,18岁暴毙。
晋哀帝,大侄儿的长子,司马昱的侄孙,20岁继位,甘心做个傀儡,沉溺于求仙问药,24岁中毒而亡。
晋废帝,大侄儿的次子,司马昱的侄孙,23岁继位,29岁被桓温所废。
除了司马睿,其余的六名皇位继承者竟然都没有活过三十岁。他们高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俯视着阶下的臣子,在“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中日复一日,看似威严无比,实则只是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这些人当中,也不乏优秀的继承者,如晋明帝司马绍,正是风华正茂、手握权力之际,却在平定王敦之乱后,突然病逝,令人匪夷所思。
司马昱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从相貌、风度、品行、清谈、书法等方面来衡量,都堪称优秀,且一直被众人寄予厚望。但事实却让其支持者大失所望,他既缺乏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制衡门阀士族的手腕与魄力,又不体察民情、关注民生,又怎会有治国安邦的雄才大略?因此,靠清谈、书法还可以获个名士的头衔。而皇帝的王冠,对他来说,太沉重了,根本承受不起。
也许,从"王与马共天下”的那一刻起,东晋皇帝的命运,早已暗中注定。在强大的门阀政治面前,他们只能扮演一个软弱、无奈,妥协、早亡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