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桓想来比他人早慧,他从两岁就开始记事了,却几乎是遵从本能得从未告诉他人这项天赋。宫里出生的孩子,总是比平凡人家的孩子多些机警。
景桓两岁的时候还生活在冷宫,瘦瘦小小的不像是足天生的婴孩。虽然是早就记事,他却对生母始终没有什么印象。
只是偶然倚坐窗边望天时会听到门口偷懒的小黄门边嗑瓜子边窃窃私语:这祥嫔还真是狠心,病成那个样子还想着要掐死五皇子,要不是咱们发现的及时,五皇子说不定就跟着去了。啧啧。不是说为母则强么?这做娘的怎么这么狠心,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下得去手。”
景桓默默地把头从窗边伸了回来,小小的身子笨拙地爬下椅子,一股脑地爬上床滚进被子里,眼泪湮没在被子里。
景桓三岁的时候被接出了冷宫,应该是一个春天,微风曛人,吹得景桓心都暖了。
奶娘欢欢喜喜地给景桓换上合身的宫服,怜惜地摸了摸景桓的小脸蛋:“我的景桓呐,以后跟着皇后娘娘一定要乖乖的啊,不要惹皇上皇后生气。你这以后的路哪,必是一条通天之路啊。”
景桓跟着小黄门一板一眼地向皇后跪拜,小小的一团缩在地板上煞是可怜。他的余光瞥见一身华服晃在眼前,配饰声叮叮当当得好不悦耳。身前的人轻缓地弓下身,一双极为匀称养尊处优的手扶他起身。
他慢慢站了起来,抑制不住好奇地抬起眼,冷不丁撞进了一双平静又略带疏离的眼中。言皇后审视地扫视着他,他战战兢兢却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抖动。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才听见一声满意的轻吁声。
言皇后嘴角勾出了一个弧度,眼神蒙上一丝暖意,她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手:
“景桓呐,以后你就是本宫的孩子了。好孩子,叫声母后听听。”
“——母后万安。”
六岁的萧景桓小朋友最讨厌的人就是小他一岁的弟弟萧景琰了,长着一脸死板木讷样还是个小哭包,吧唧吧唧嘴就能嚎啕大哭起来。最让人厌烦的就是,他还最喜欢和自己抢祁王哥哥。
比起光明正大做祁王哥哥跟屁虫的萧景琰,景桓只能把自己的仰慕之情偷偷向祁王哥哥表达。尽管言后三令五申不让他去找祁王玩,他依然是乐此不疲地偷偷溜去宸妃的寝宫找祁王哥哥唧唧喳喳最近的三五小事。
景桓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亲近祁王哥哥。只是知道他年少贪眠,某日清晨因为早起吃了一刻钟被皇后罚站在宫门外。偶然路过的祁王哥哥看着他的小衰样,哈哈一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玩意儿——
后来才知道,是祁王从宫外给萧景琰带的小泥人。
小泥人拿剑的样子恣意非常,他经常看着这个小玩意儿就咧嘴傻笑。因为这件事,他也和萧景琰结下了梁子。
哼,那个蠢蛋,一定是嫉妒我和祁王兄关系好。
比起中宫,景桓更喜欢待在宸妃寝宫短暂却温馨的时日。他心里隐隐羡慕,羡慕宸妃虽然对祁王兄也严厉以待,却从不拘着他胡闹玩耍。而祁王兄呢,虽然偶尔会不着调地搞些幺蛾子,却是真正的恣意潇洒,耀眼优秀,深得宗室朝臣的喜爱。
不像他,母后永远只会逼着他前进,逼着他讨父皇的喜爱,逼着他开蒙苦读。人生呐,真是无奈。
他也偶然想到皇权更替的景象,虽然也隐隐想登上那个至尊位子,但是一想到前面还有个祁王兄,他倒是也会释然。自己大不了以后就藩当个逍遥王爷,替祁王哥哥分分忧就好。
但是他仍然把想法深深藏入心里,谁都不敢告诉。他知道母后想要他干什么,他也知道母后风光后面无尽的苦楚。无数的空对红烛的深夜,每年入宫的娇嫩花儿,除了一个皇后的名分她什么也没有。
景桓心疼她,却又畏惧她,便觉得自己也分外寂寞。
八岁那年他名义上的舅舅丧妻,言后带着他乘车前往言侯府祭奠。皇后纡尊降贵祭奠朝臣妻子,倒是显得言侯府恩泽深重。只不过他的舅舅对他和言后却淡漠疏离,仅仅是在灵堂招呼了他们一声便径直离去。
他察觉到言后压抑的怒气,也被前来拜见的妇人们孩子们冲淡到脑后。小孩子毕竟精力有限,真真困意来袭,言后命人把他抱到客房小憩。昏昏沉沉间,他半睁着惺忪睡眼,口渴难耐,想呼人倒些茶水,却听见言后压低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
他又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哥哥,你看你现在成个什么样子!这林乐瑶也进宫几年了,再大的情分也该磨灭了吧!你倒好,越来越消沉不堪了,偌大的侯府如此萧条。”
“...你尽你皇后的本分即可,为兄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呵!你说的倒是轻巧,指望你能在朝堂上给我和桓儿一些助力。你倒好,处处维护林乐瑶和她那儿子,和林帅也是称兄道弟,你还是我的亲哥哥么?!”
“......我从未做什么逾轨之事。”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看在你我亲兄妹的份上,妹妹给你一个忠告:离林家远点。他家现在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这林家和祁王搅在一起,影响了半个朝堂。陛下他...怕是要忍不下去了。”
“莫要胡说!”言侯拂袖而去,蜡烛声噼里啪啦地响,惊着了景桓的心。
关于那天的事,皇后从未和他说过,久了以后他竟也有些疑惑那天那些话是他臆造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他仍然会在早课时和萧景琰那个臭小子争宠,也会趁着母后不注意往宸妃寝宫里跑,寻着祁王哥哥说些课业上武功上的问题。
偶尔看到榻上的宸妃娘娘对着他们几个孩子浅笑晏晏,他竟会产生丝丝惊心动魄之意,下意识地撇开头避过宸妃的视线。他对着祁王哥哥总有些欲言又止,又不懂自己内心微微的兴奋感怎么回事。
景桓十岁那年祁王兄赢取正妃,开府建牒。因着这是宫时隔十几年的大喜事,皇上和宸妃倒是大大操办了一把。成亲当日,景桓、景琰还有林殊几个因着年岁尚小没办法跟着迎新,就卯足了劲想闹上那么一回洞房。
末了嘛,洞房是没闹成,他们几个被收拾了一顿扔出了洞房。景桓爱惜面子,整了整衣冠,斜眼一睨萧景琰和林殊:“真是幼稚。”
挥一挥衣袖就施施然回宫了。林殊抽了抽鼻子,不屑哼道:“这么多年这股虚伪劲儿倒是见长。”
第二天祁王哥哥携新妇进宫向他父皇母后谢恩。 父皇正襟危坐在主位上,赐给新妇的礼分外厚重,重得超过了礼制。祁王兄状似不在意却隐隐得意地抿起嘴唇,他侧眼看着端坐着的父皇母后,前者眼里氤氲着深沉不可言说的复杂和忌惮,后者则扯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不敢深想,却又找不到人一吐为快。这时倒是分外羡慕萧景琰和林殊的亲密无间。
后来景桓到祁王府拜访,见过娇滴滴的祁王妃后有些感慨地对着祁王兄说:
“我也是真想有个家啊。”
祁王兄倏尔一笑,带着些许了然又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等小五你娶了媳妇儿,皇兄必定许你一份大礼。”
只是自那之后,他去祁王府的次数却寥寥无几。母后厌烦他和林家、祁王扯上关系,三令五申他不许和祁王交往过密。而且祁王兄也不再上早课,因着他已经成年,父皇便调他进兵部历练。 朝臣都认为这是大势所趋,祁王登上太子之位应只是时日问题,祁王,连带着林家在朝堂上都一时风头无二。
他却略略明白不是那么回事,甚至,有那么几个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坐上那个宝座。
他自嘲,萧景桓啊萧景桓,你果真是流着天家的血液,抹不去的都是这捅破天的野心呐。
只是他没想到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大梁都陷入腥风血雨中。
赤焰军反了?!祁王兄反了?! 甚至他还没回过神,朝中大臣已经死伤一半,林家在劫难逃。他惊出一身冷汗,寝食难安,未曾料到事情发展竟是这般雷霆万钧。
他如十五年前那般虔诚卑微地跪在言后身前:“母后,请,请您救救祁王兄。他是无辜的啊!”
言后诧异后紧接是震怒,重重的一巴掌甩了过来:
“萧景桓,你给我醒醒!你有今天的局面,是谁为你辛苦策划来的?你想爬上皇位,最大的阻碍又是谁?你是疯魔了还是就没这上位的资质?!祁王倒了,林家倒了,你才能成为众望所归!你要是再说这些胡言乱语,就干脆跟你父皇说你也参与谋逆好了!”
萧景桓诺诺地跪在地上,心头的悲凉却比身在冷宫时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