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生命的一种常态。“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
庞先生边按摩边闲聊,这是他的工作日常。墙上的卫生局执照里,“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三十年守候一个小小的诊所,人渐渐老去。
庞先生对就诊的高先生说,警察真坏,三轮车夫一概要收十块钱过路费,不给啊?局子里等两三个钟头,养家糊口,耗不起呀!慨叹的同时,他也有些自夸:朱公馆的车他每天坐,他们从来不敢怎样。他按摩得好,沦陷区的高官要员也请他上门服务。这里提到的朱先生,小说的1957年版和1961年版,都写成周先生,据考证,指的就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周佛海。
庞先生飘飘然,在外间负责挂号登记的庞太太,冷语道:识相点嗳。可不能让丈夫得意忘形,而且,她黑瘦龅牙,也需要对丈夫盯紧一点。
庞先生继续夸朱先生好处,却是言语谨慎:一是他每晚八点板定要睡觉,一上床就睡着,故而白天精神抖擞;二是他吃过午饭,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一小时研究中国学问,一小时研究现代学问。
看来庞先生佩服生活严谨、刻苦、有规律、有文化的人。
庞先生的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她“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阿爸推拿完一个,问下一个是谁,阿芳便答一声:王太太。阿芳也希望和等待的客人拉话,但插话总显得不合时宜,暗含酸楚。比如她问奚太太,听说你先生在内地很阔啊;恐怕你先生那边有了新人了呢。阿芳闯不出套在她身上的那身平庸的衣服,她基本上属于容易被人遗忘的类型。尽管,她在等待嫁个好人家。
按摩间隙,庞先生端起碗吃已放凉的汤团。他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呼着,不让烟熄灭。庞先生吃完,太太把香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高先生要走了,一个女子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她三十多岁,瘦小身材。她帮他取长衫,手杖,帮他穿上,帮他把呢帽勾下来。她自己拿茶先尝一下,再递给高先生,然后从他衣兜里取钱数钞票付款。临走时,她显得十分周到,边走边说明天再会,挨着打招呼说再见,但女人们都不大理睬她。
这部小说的英文版说高先生和那女人走后,有人问这女的是谁,一人翘起小拇指。这是特指姨太太的手势。原来那女人是高先生的姨太太。《等》的英文译名为Little Finger Up,直译为翘起小拇指,意思是“扶正”,表明这个姨太太极为受宠,马上就要升为妻子了。
与这个女人相比,另一个女人正在担心失宠。奚太太的丈夫去了内地,她红着脸告诉周围的人:“是的呵,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对于男人在那里有了新欢,奚太太尴尬地解释:“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按照她的说法,是上面下了命令,叫干部们讨老婆啊。“上面”指的是谁?小说旧版曾两度提到是“蒋先生”,那就是指蒋介石。“格咾”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叫二夫人,要公务人员身边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此外,因为战争,人口损失太多,也要奖励生育。
不管有没有这个命令,总之奚太太是感受到危机了。她又自我宽慰:公婆劝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四十过了,看开了。奚太太“粉荷色小鸡蛋脸,轻描淡写的眼眉,轻轻的皱纹,轻轻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虽然不大打扮了,但显得素雅风韵。奚太太见一房间人都听她说话,觉得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说,里面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自有人送上来呀。
还有一个太太,人老珠黄,完全失宠了。童太太向大家诉苦:每天如何服侍老头子、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一桌子人。老头子闯祸,抓到县衙门,我想法子把他弄出来,黑夜里黄包车石子路,“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就出来的。哦——踏进门就往小老姆(小老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童太太喷着唾沫星子说:气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还说,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我在里面满好的。你说我气不气。我说这离要离,也难啊。包太太笑道,这把年纪也不必离了,也这么多年了。
童太太有太多苦楚,你看她:
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娘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煨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窸窸窣窣,手触到的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在苦日子里熬活着,她似乎也有自己的不舍,也有些存在的意义,然而,这一切,都会归于苍凉: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静无声。童太太交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的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里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盖在童太太睡着的孙子身上;包太太走了,奚太太脱下淡绿大衣给她孙子盖上,童太太道谢不迭。
两人说起话来。奚太太对下命令让丈夫讨了二夫人,还是耿耿于怀。童太太茫然听着,说,算命的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是天狗星投胎,生死冤家对头,没有好结果。奚太太劝她去耶稣堂试试。奚太太问有没有治疗脱发的好方子?童太太说可用生姜片在头皮上擦。奚太太的科学化头脑充满怀疑。童太太又说金光寺那和尚真灵,让她今生好好跟冤家过,否则来世更糟糕,于是只好一切放纵丈夫。奚太太听得不耐烦,嗯嗯应付几下,头也懒得点了,意见也懒得提了,她断定童太太是个老糊涂。
大家议论着王太太的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呢子粗得很,现在看着还算好呢。王太太微笑着,不知怎样谦虚才是。王太太五十来岁,“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没话找话问:你还在那条弄堂住么?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弄堂是不是开了家新药店?王太太自己都不清楚,她有些惶恐,不知从何答起。她的微笑、和平,很容易就被搅动得不安。
还有那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轻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
还有一个女仆,拍拍孩子,怕她哭,哄她说等一会买蟹粉馒头去。孩子仿佛上过许多次当,说馒头没啥好吃的。“女仆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一个少爷模样的人,按摩时和庞先生谈到俄国俱乐部放映的战争纪录片,炮弹横飞,“死的人真多啊!”庞先生惋惜叹气,残忍真残忍。又问几点钟放映,青年说我可帮买票,庞先生笑道,要打得好一点的,庞太太外面接话:要它死的人多一点的。庞太太笑着,残茶漱口,吐到奚太太旁边的痰盂里。“奚太太有点感触地望到别处去,墙上的金边大镜里又看见庞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脸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摆一摆一摆。奚太太连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温柔地想起她丈夫。”
战争与爱情,在这个小小的按摩房的投影。
奚太太安慰自己,他今后也知道对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讲……她拿起报纸来很不赞成地看起来:“总有一天她丈夫要回来。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秋白的天,一只猫沿着阑干慢慢走过去,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
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在写这篇文字之前,我刚好看了电影《小偷家族》,感觉张爱玲和导演是枝裕和的关注点、对生活细节的执着,何其相像。婆娑世界的众生,苟且偷生,需要安稳。这是每个小人物的浪花,一点点波动,便消失在大海里。然而,他们的背后,他们的内心,都有大波澜。我用重述的方式,去经历,去感受,也反观和印证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小人物力量有限,人生状况中总有许多无法控制的局面。他们的忧虑着,算计着,抱怨着,也体会着稍纵即逝的快乐或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