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禅与寒冰真气

（金庸武侠小说阅读心得之一。选自霍军著作《论剑——金庸武侠小说的武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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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家的力量就是他的阴谋。在别人一无所知时悄悄策划，在别人按常理生活时制造反常，在人人用人性对待他人时巧用兽性，在别人睡着时睁大邪恶的眼睛，在他人根本不设防处暗下机关……，藉此，阴谋家占得了先机，抢到了便宜，攻人不备，出人意料。阴谋家又是个性异常顽强之人，他可以永远待在冬天而不觉寒冷，因而他一出世便具有酷寒的威力；他可以久久蜷在黑夜而不觉其暗，因而他出行如蝙蝠般悄无声息。他以阴暗和寒冷为堡垒，看不穿，识不透，神秘莫测，使一般人都生出敬畏之心。当然，阴谋家更像居于密网中心的毒蜘蛛，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精心编织，巧思密布，一张网造得若有若无，柔中带刚，细而绵，绵而粘，粘而长，一旦卷入，层层缠裹，令你绝无生机。

阴谋是阴谋家的生活方式。阴谋家以制造阴谋为活着的理由。他从不觉得阴谋是一种耻辱，因而，他站在阴谋的制高点上坦率豪迈，毫无愧疚。他行阴谋之事大胆果决，从无顾忌。他的阴谋被揭破或被更大的阴谋罗织其中，他也绝不沮丧，绝不罢手，而是从头再来，。旧阴才去，新谋又生，层层不穷，又成罗网。阴谋就这样给了阴谋家生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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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是阴谋家唯一的武器。阴冷、险恶、严酷、持久，透人骨髓。阴谋家其实也能感受阳光的温暖，但他很快会从着温暖中觉察到与其生活目标相违的强大力量，那力量足以解构他的生活，足以让他缴械，足以消融他脸上的阴霾，足以化去他内心恃以为傲的坚冰。因而，他躲避阳光，拒绝光明。他用兽性克制人性，以豺狼的利齿啃啮柔软的良心，用心中的寒冰凝结成外在的伟岸和坚挺。阴谋家与阴谋家的较量最具声势，那是坚冰相撞，冰碴四溅，打得人生疼。往往是，那更大的冰块撞碎更小的。或者，大冰块将小冰块冻结在自己身上，成为更强大的冰块。但，就是拒绝阳光，哪怕一缕阳光，也会让阴谋家怕得要死。

左冷禅是一个阴谋家。

左冷禅武功，在五岳剑派中是顶尖的。他执掌五岳派盟主令旗，手下强徒如云，个个心黑手辣。左冷禅在武学上是一个奇才，他精通嵩山派武功，且智慧过人。他对嵩山剑法深入钻研，妙手改造，删繁就简，革故鼎新，足以发扬光大。五岳剑派中无人能与他相比，无论权势，无论武功。但左冷禅不以此自足，他要并五为一，消除各家名号，由他统管，然后以正派名义，压服少林武当，剪灭日月神教，一统江湖，作天下盟主。这个罗网很大，且须慢慢编织。他从小处做起，点滴积累。他先瞅准了衡山派。掌门莫大与师弟刘正风不和，而刘正风又与日月神教长老曲洋交好。杀刘正风，即断衡山一足，又迎合莫大心意，还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得到五岳同宗附和。故而血溅衡阳，灭人满门，他干得坦坦荡荡，却又设计得精细微妙。然后，该一群老尼姑组成的柔弱的恒山派了。一群奸徒乔装打扮，暗中发难，几名老师太一一被杀。且嫁祸魔教，再树自己权威。泰山众人胸无大志，识见平庸，技艺不精，稍施离间，许以利禄，也就搞定。唯华山派岳不群是个劲敌，左冷禅在他身上用心最多：派徒弟劳诺德打入华山，卧底窥探，先偷《紫霞秘籍》，再取《辟邪剑谱》，又于半路设伏，企图一举歼灭；歼灭不成，也摸清了岳氏武功。

与魔教任我行的争斗是左氏华彩乐章。首番比试，左氏险遭败绩，故而十年之中，他一门心思，练成寒冰真气以对任我行的吸星大法。此二人，一个无耻，要巧取豪夺；一个阴冷，要暗度陈仓。少林比武，左氏故意示弱，待任我行再吸他内力时，突送寒冰真气，冻僵任老怪。十年修行，一刻全被吸光，左氏几乎虚脱，但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十年磨一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左氏一定牢记着这些名言，所以他十年打坐，培育着一种真气，这个“冷禅功”，非他莫属。而任老怪中计后，竟然如被寒冰，全身僵硬，以至向问天、盈盈、令狐冲几人联手解救，也都变成了冰雪之人。左氏阴冷，一至于斯！这份阴冷之气，是左冷禅数十年处心积虑击败对手、独霸武林的阴谋野心的绝妙写照，是他狡狯、凶狠、阴冷人格的再现。积之已久，蓄积必多，一旦释放，寒毒无比。不难想象，一个打着正义旗号号令众人的正派人物，耍弄起阴谋诡计，其力量多么邪恶可怕！

左冷禅在武学上的领悟能力，一如他的阴谋，也是奇高的。嵩山大比武，是他为实现夺取盟主之位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金庸先生妙笔，对此一高潮写得内容纷繁而层次分明，精彩迭出，跌宕多致，奇姿横生。左氏在这一幕中，风头出尽，最后惨败于岳不群手下。但更妙的是金先生对左氏个性的把握。

与乐灵珊比试时，左氏以大宗师身份出战，神功骇人，先是允诺不让对方在他手下走上一十三招，后来看到她使出了那么多嵩山绝招，为自己所未见，一时之间，他忘了那高高在上的身份，看得目眩心驰，喜悦欢畅，像个天真的孩子。在这好武的一刻，左氏显示了他本性中纯洁可爱的一面。其实，这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每个人魔性暂歇、人性展现的时候，都有这样的可爱与单纯，那时，人只是陶醉在技艺与游戏之中，一心要探究世界的奥妙，忘乎所以，欢畅无比，“不知老之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那时，人才堪称“诗意地栖居于大地”，幸福也悄悄降临了。可是，左冷禅仅仅让岳灵珊使了一十三招，“十三”仿佛一个人性的劫数，让他从那研武的片刻享受中惊醒过来，于是，大宗师、大盟主、第一高手的体面，这些东西将那参研技艺、欢喜忘情的人性之美驱得干干净净，他立刻变得冷冰一般理智，钢铁一般坚强，凉水浇头一般清醒，长剑一挥，不仅震断了岳灵珊手中的宝剑，更斩断了他与人性之间最后一点联系。可惜！

阴谋家碰上了大阴谋家，左氏明偷武籍，岳氏暗送残本。左氏双目失明，将数十年成果拱手相送，如此悲愤绝望，他居然能强行克制，大大方方地告退，让岳氏作了盟主，而他自己呢？瞎了就瞎谋，联络林平之，于华山思过崖石洞中，利用两个瞎子的优势，企图一举掩杀武林众士，至死后已，丝毫见不出半点气馁灰心。阴冷的阴谋是他多么坚强的人生支柱啊！而这阴冷的内心世界，又蕴蓄着那么多顽固不化的为祸人间、杀人以图自快的邪恶力量！

可怕的阴谋家，可悲的左冷禅，令人深思的寒冰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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