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和木心怎么讲《荷马史诗》?（二）

二、关于《伊利亚特》

茅盾讲述《伊利亚特》还是先从考证特洛伊城（茅盾文中译为特洛亚）的历史入手。尽管特洛伊战争和奥德赛事件都发生在希腊有史之前，但茅盾仍然要追根溯源：八十年前德国的古物学家舍利曼博士（Dr.Schliemann，1822 —1890)在小亚细亚地方发掘得那个特洛亚古城的遗迹，于是证明了特洛亚战争大概是真有的。”对特洛亚战争时代希腊文化的发展状态做了简要回顾之后，他指出《伊利亚特》是战后五六百年间经过几代民间艺人的创作、修改，才从口头流传走向文字记录并逐渐成型完善的。茅盾还不厌其详考察了《伊利亚特》与特洛伊战争的关系，以帮助中学生读者更好地理解文学与历史之关系。这里不妨实录一段：

《伊利亚特》是一万五千六百余行的长诗，分为二十四卷。……然而尤奇者，这么长篇幅首尾所占的时间不过二十多天——不，倘依书中主要的动作而言，不过是四天丨而这些主要的动作就是打仗。……特洛亚战争是延长到十年之久的大战。但《伊利亚特》所记的，却是这次大战将近结束那几天。当时希腊是联军，而特洛亚也有帮手。单在希腊军方面，据说有十万兵和一千一百八十六条船（自然这种数目字很不可靠），……但是《伊利亚特》所记的战事却只是两军“将官”个人对个人的交锋，小兵的作用差不多看不见。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底因何而起呢？茅盾话锋一转，让话语权回到荷马手中：

荷马告诉我们，希腊军中第一勇将阿喀琉斯因为分不到一个女俘虏，在和统帅阿加门农斗气了。但是所有一切纠纷的根源却在很久以前，在“神”皮利阿斯结婚的喜筵席前。 这位“神”大宴嘉宾，可巧地就漏掉了一位女神厄立斯。于是厄立斯就生气了，以一金苹果 投筵上，苹果上写着字：给最美丽者”。神们可真也太小气，神后赫拉，女神雅典娜，爱之女神维纳斯，都争起来了。……

茅盾借荷马之口讲述了金苹果引发战争的经过以及《伊利亚特》对希腊联军与特洛伊双方交战 第十个年头战事的侧重描写。其中涉及到特洛伊军中猛将海克托、希腊军中第一勇将阿喀琉斯、闯下大祸的王子巴里斯、特洛伊老王普赖安以及红颜祸水海伦等诸多人物，茅盾还频频引用人物对话 以使形象生动立体，在此恕不一一列举。最后，他称《伊利亚特》“是世界上一部伟大的短篇故事集子，描写了上古时代那些‘贵族'们的生活。”显然，以茅盾对古希腊文学的系统研究，他不能浮光掠影地漫谈，他尽量要表现出鉴赏与研究并存的思路，但多少有些啰嗦。茅盾文艺思想的基本框架是泰纳的艺术社会学搭建的，他坚持立足于时代和环境分析文学现象，认为作家“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象”尤其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批评方法还十分贫弱的语境下，鲁迅、茅盾等左翼巨擘都是社会学批评方法的提倡者和践行者。因此，茅盾对《伊利亚特》的分析评判，延续的就是他一贯的批评理路。

木心讲《伊利亚特》是以四两拨千斤的功力开始的：“话说帕琉斯与忒提斯结婚时，大宴众神，唯独没有请女神厄里斯（Ens，聚合与分离的主宰）。”厄里斯大怒，将刻有“献给最美丽的人”的金苹果投向筵席，金苹果的故事由此开启。关于三位女神谁能打动王子帕里斯最终获得金苹果的曲折过程，木心轻言道：

朱诺对王子说：然，给你荣耀；雅典娜说：然，给你财产；维纳斯笑而不答，最后说：然，给你情人。

语言简单，表达准确，意味丰富，堪称极致，这是木心修炼的功夫。关于《伊利亚特》对特洛伊战争的描写手法，木心的评点十分的内行：战争持续九年。九年后，起内讧——史诗自此而始。这一构思非常巧妙：希腊军内阿喀琉斯与阿伽门农起了冲突，奥德修斯的故事以此开始：史诗凡二十四卷，是二十四天之间的战争纪实，叙述中心，是阿喀琉斯的愤怒——九年切开，仅写这一层。”谈到特洛伊战争，木心变得愈发自由率性，他从海伦上城头观战被双方士兵惊为天人转为以插叙方式引 出但丁的美人之论，又从阿喀琉斯退战、阿加门农礼请、奥德修斯说项联想到乐毅的《报燕王书》，他认为：“以海伦上城头、阿喀琉斯回拒，王子赖誓，都是精彩的部分。”木心曾说，他是修辞思维，不是逻辑思维。所以他对希腊史诗的解读是跳跃式的，全是他作为艺术家的个人体验和悟性。体验和解读的方式既有中国抒情传统的烛照，又有西方理论的映射。在1980年代中国文学的暄闹声 外，木心以自己卓尔不群的诗性思维对《伊利亚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进行了独一无二的阐释。

三、关于《奥德赛》

《奥德赛》的中心是“女人”充满“阴柔之美”《奥德赛》“是女性的，温和的，富人情味。”前者出自茅盾之口，后者乃木心所言。早有学者指出，茅盾是“一个神经纤弱而敏感的人，一个善于在湿润、伤感和柔弱的情绪状态下感知人生的小说家。”这种与敏感柔弱的天性相关的艺术家特质在茅盾的文论中也时有显现。面对《奥德赛》这样一部“瑰奇”之书时，茅盾的讲述格外用心、细致。他不仅如数家珍般地细述俄底修斯十余年间与“神”斗、与“人”斗所经历的海上冒险与各种磨难，对俄底修斯与美丽的妖女卡力普索、太阳神之女塞栖之间的感情纠葛也有具体、生动的描述。茅盾赞叹 《奥德赛》将女人写的“柔媚如猫，狡谲如蛇，”不仅女神雅典娜不再是《伊利亚特》里的“战士”形象而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连女妖们也“都不是一副泼妇脸”，个个“都是怪温柔的。’在茅盾看来， 《奥德赛》中俄底修斯之妻皮涅罗皮对待向她求婚男人们的态度“不像一位贞烈的妇人而像一个老练的交际花，”说白了就是风情万种的意思吧丨虽然茅盾对于《奥德赛》出自女性作者之手的说法并不认同，但他对人物的“温柔大量”、故事的“感动人心到深处唱三叹、欲罢不能。

相对于茅盾的兴致盎然，木心对《奥德赛》的讲述极为简略，是提纲挈领式的。一方面是受时间所限（他声言大家都忙），另一方面，恐怕也受讲课的即兴式特点影响。首先，木心将《奥德赛》六部共二十四卷分述之：

首部，叙奥德修斯回家，妻子久等，丈夫不归，求婚者纷至，难以应付，儿子出往寻父。

二部，叙述奥德修斯离了仙女卡吕普索（Calypso)到海王国（Sea Kings)。

三部，写在海王国，奥德修斯讲述从前的冒险故事。

四部，回到伊萨卡（Ithaca)地方，与子相会。

五部，奥德修斯假扮乞丐，回家，使人不识，可用智谋。

六部，与子联合，杀求婚者，与妻复合。

这部分虽无波澜声色，但照样概括的高超、精当。或是担心没有读过《荷马史诗》的弟子们一时难以消化，接下来木心又以家常式的漫谈回顾了六部中的美妙段落，如奥德修斯之子寻父、奥德修斯在海王国听人唱特洛伊战争、奥德修斯遭遇独眼巨人、奥德修斯与魔法女神喀耳刻（Circe)的感情纠葛，一直到奥德修斯回家与妻团圆，其“手法高明，收放自如”，堪称典范。木心曾把自己在纽约的世界文学史课比喻为“补药”，既是补品又是药。解读《奥德赛》这一课，木心既带领弟子以“一览 众山小”之势从整体上观照了荷马史诗，又以矫捷不凡的文学身手把捉到《奥德赛》的命穴，让弟子们领略了最纯粹、最慑服人心的古希腊文学洞天。

四、茅盾和木心如何评价《荷马史诗》

自登上“五四”文坛以后，茅盾就是一个“趋时”的批评家和小说家，他高度关注文学的时代特征，及时发现并捕捉文学作品中散发的时代气息，发表卓有洞见的评析；他还身体力行，在创作中 “从繁复的社会现象中分析出它的规律和动向”“用形象的言语、艺术的手腕来表现社会现象的各方面”，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波及到中国后，茅盾就以他的《子夜》和《农村三部曲》，艺术地呈现了他对中国城乡经济问题的思考，开启了“社会剖析小说”的创作潮流。创作于同一时期的《〈伊利亚特〉与〈奥赛罗〉》，茅盾慧目独具地发掘了《荷马史诗》隐匿于战争背后的经济学意义。在他看来，《伊利亚特》和《奥赛罗》虽然题材不同、笔墨不同，但二者却具有相同的现实精 神：都表现了古希腊人的经济意识以及经济在古希腊人生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比如《伊利亚特》 的关键——阿喀琉斯的两次愤怒，都和财产有关，第一次发怒是分配于阿喀琉斯名下的女俘被统帅阿加门农夺去，女子在当时是被视为财产的；第二次发怒是好朋友被海克托杀死，但最生气的却是海克托夺了自己的甲盾战车。同理，希腊联军攻打特洛伊是为了美女海伦，但尤关重要的是海伦带了很多财产到特洛伊。《奥德赛》虽然是复仇的故事，但俄底修斯最痛恨的不是那些求婚者骚扰了他的妻子，而是几乎败光了他的家财：书中每逢写到那般无赖们浪费俄底修斯的家财，都是用重笔的。”而俄底修斯的儿子最痛心的也莫过于家财耗费将尽，连女神雅典娜提起俄底修斯家里的情形，主要话题也是财产快要被挥霍完。即便今天看来，茅盾八十多年前对《荷马史诗》的经济学解读依然与众不同，颇具当代意义。

相对于茅盾创作和批评范式在文学史的有迹可循，木心几乎可以说是遁形的。有人说他生错 了年代，也有人说他一生从不追随任何时代潮流，但“在木心那里，精神背景却是世界性的。”他的创作不啻为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两大传统撑起的一片璀璨星空，“文学鲁滨逊”的美誉非木心莫属。 对于希腊史诗的讲解，甚至在整个世界文学史课程中，木心都不曾如茅盾一样以文学指涉社会科学的命题，也没有用高度理性的思维和严谨的逻辑推理去分析解剖任何文学现象或作品。他以纯粹的古典主义审美眼光，“凭借着他天赋的直觉能力”和“超凡出俗的文学鉴赏能力”完成了他壮丽的世界文学之旅。木心用“迅速，直捷，明白，壮丽”八个字，高度概括了荷马史诗的风格，同时，他也称“荷马史诗不仅是文学，而且是文献”，极富考证价值。末了，木心意犹未尽地说：荷马，是 ‘零片集合者’的意思（Piecer — together)，如此，荷马的形象不见了。”作者退隐不见，作品高度完美，这正是木心对一流艺术品的评价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