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文/砚蓝

往事,就如滴落到池水中的一点墨,开始浓得化不开,渐渐游离成几块,边缘一点点浸润迷离,即使张圆了眼睛,也模糊的看不清了。进而,黑的墨滴淡成了梦的颜色,在水气弥漫中沉落扩散,雾气混沌的晕着,像困倦的眼睛……记忆的碎片就这样,在岁月的池水中难觅踪迹。

生怕弄丢这一点点的记忆,我便拿出做学生的看家本领,复习了再复习。可历经岁月浪潮的冲刷,能拾掇起的记忆碎片已寥寥无几,却弥足珍贵,在每一个思念袭来的暗夜,带我一头扎进往昔的岁月,任记忆的碎片砸向我,淹没我……

母亲天资聪慧却体弱多病,少年时期就因严重缺钙和风湿性关节炎,把一双腿硬疼成了O型腿,初中二年级时,母亲腿疼的再也爬不上二楼的教室,休学近一年后参加中考,母亲依然拿到了全科五分,一科四分的好成绩(那时是五分制)。母亲的数学成绩一直是出名的优秀,有些函数习题把几个老师都难住了,母亲都能很快解开,因此还得了一个外号,叫“几何欧拉”(瑞士数学家)

母亲不但理科好,文学素养也非常高。听舅舅和三姨说,母亲的作文经常被当做范文全校通读。至今我还保留着母亲生前留下的几页珍贵手稿,是给单位领导写的年终总结,还有一篇不知帮谁写的入党申请和思想汇报。泛黄的稿纸上,母亲的字迹算不上娟秀,却有几分洒脱不羁,文风也颇为简洁大气,不似一般女性的细腻柔美,让我有一种隔空对话的恍惚感,如同我血管里的血液,带着母亲抹不去的遗传基因。

母亲爱唱歌,也爱画画。绣金匾,十送红军,洪湖水浪打浪,小白菜,南泥湾……我们四姐妹最爱听母亲唱歌了,母亲的歌声清澈甜美,引得我们从小就都爱哼唱几句。母亲没有学过画画,一支铅笔一个小纸片,寥寥几笔就是藕塘深处的莲叶荷花,就是云鬓低垂衣带飘飘的仙女。

母亲爱笑,也爱流泪。和邻居们说话聊天,那纯真爽朗的笑声总能感染周围一大片人融入轻松而愉快的氛围。那时家里有一台收音机,广播剧极少,一部《蔡文姬》听了好多遍,可每次都能引得母亲泪流满面。母亲爱看书,看着看着就会笑出声来,有时也跟着故事中的人物一起落泪,泪水打湿了厚厚的镜片,母亲就摘下镜子用衣角擦一擦接着看,接着流泪。

母亲一生勤俭,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最好的一件是宝石蓝色有鳞状暗纹的涤纶上衣,也不常穿。母亲体弱,却没有寻到轻松点儿的工作,在一家叫起宏图的街道办小工厂里上班,每天的活就是靠一双手,与不同粗细型号的铁丝打交道,编网子,笊篱,最粗的八号线也要用十根手指去拧,母亲的长围裙和工作服上,总有数不清的划痕和口子。我们姐妹们婴儿时期的摇篮,就是母亲亲手编的。

可惜我从未仔细看过母亲的手,只记得母亲的手指经常缠着胶布,只记得父亲常给母亲买蛤蜊油,抹在那些只能凭我想象推断的口子上。蛤蜊油和雪花膏,就是母亲全部的化妆品。没有女人不爱美的,母亲就把对美的向往倾注在四个女儿身上。有一次,大姐说邻居谁谁穿了一条百褶裙可漂亮了,母亲就和姐妹们说,以后给我们每人买一条百褶裙,四姐妹争着说着自己要穿的颜色,水粉,藕荷,玫红,我选的是蓝色。

忙碌一天下班回来,我们总是不懂事的拥上去,翻母亲帆布做的包,多数时候都会失望,偶尔会有一包饼干。小孩子就是嘴馋,那年闹哄着说要地震,母亲买来一大袋子饼干挂在窗户上,后来地震没有发生,饼干也被我们以迅雷不急掩耳盗铃之势吃光了。

那时家里不富裕,母亲总把给小妹妹买的点心锁进抽屉里。禁不住美食的诱惑,我还是发现了门道,把旁边装杂物不上锁的抽屉拿下来,小细胳膊从这个抽屉的空隙探进上锁的那个抽屉,包装纸被挑起一角,一块炉果就到手了,只是胳膊被铬出一道红印儿。反复多次之后,心里也忐忑不安,但母亲从来也没“发现”过。

晚饭后的时光最难忘了,母亲把头枕在女儿的腿上,让我们给她捉虱子。哪有什么虱子可捉呀,搂着母亲的头,小手轻轻的一绺一绺地捋着母亲的黑发,我经常故意用指甲对碰发出脆响,冒领战功以博得母亲高兴。其实,几岁孩子的小伎俩母亲焉能识不破,可母亲从未揭穿我。

嗅着母亲身上头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感受着母亲温暖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那是何等的惬意呀!我如此,姐妹们亦如此,母亲更是如此呀!那些母女相依相偎的黄昏,一定是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最享受,最放松的时刻!即使过去了几十年,那温暖的气息依然如昨。

小时候我们都贪睡,一铺大炕上并排睡在一起,天亮了也不舍得出被窝。每天早晨,我最大的满足就是一睁眼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厨房里父亲母亲一个在灶上蒸窝头贴大饼子,一个在灶下侍弄炉膛,父亲母亲偶尔说一两句话,女儿们则争抢着被子吵架。小屋子里弥漫着蒸腾的热气和烟火气息,那就是定格在我记忆中的家的味道。

母亲最热情好客了,家里总有邻居亲友来串门,小孩子们也爱到我家来玩儿,尤其是大年三十晚上,炕上地下全是孩子,母亲也不嫌烦,还给我们炸套环,炒瓜子花生暖冻梨冻柿子,讲故事唱歌,父亲给我们做灯笼猜灯谜,唱山东小曲儿,半夜煮饺子放炮迎财神,到了初一早晨,炕上睡着的孩子都横七竖八的压摞了,童年真美好啊!

夏天,我们最盼着一家人去大江洗衣服了,母亲站在江水中搓洗捶打衣服被单,父亲走到水深的江心去漂洗,我们姐妹负责晾晒,衣服铺在江坝上,大太阳晒着,一会儿翻个面。还能享用平时吃不到的冷面。下午太阳快落山了,衣服也都干透了,带着太阳味儿,也带着一家人幸福的味道。

母亲既是慈母也很严厉。母亲对我们的学习要求特别严格,姐妹们也还争气,提起柳家姐妹,在向阳小学和邻里之间还是颇受夸赞的。记得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耍小聪明,帮同桌和前后桌写作业换糖吃,老师发现是同一笔体就找了家长。

母亲气坏了,提着笤帚嘎达一边挽袖子一边责问,“我问你,我辛辛苦苦挣钱供你上学为了什么?”从小就爱耍小聪明的我又开始动歪脑筋,要是说错了,这顿打是肯定要挨了,咋整,灵机一动我脱口而出,“为了革命为了党!”噗嗤一声,母亲被我气乐了,趁机会我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了。

不但对我们的学习要求严格,母亲对女儿的品行要求更是严苛的。平时的举止行为规矩特别多,吃饭的规矩走路的规矩,见人打招呼说话的规矩,绝对不允许违反。小时候我是个左撇子,总想左手拿筷子拿勺,每次都会被母亲用筷子打手纠正过来。刚上学握笔写字,我也常犯毛病,也都是母亲帮我改正的。

最严格的规矩就是孝敬老人。记得有一次,亲戚给姥姥家送来不少农产品,大姐刚好住在那儿听到了亲戚说的话,知道我们也有一份。可晚上母亲去接大姐时,姥姥并没提及此事,大姐就去和姥姥理论,结果可想而知了,回家后大姐被母亲罚跪了半宿,第二天又去姥姥家认错。

母亲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受苦。那时家里穷,母亲总是省吃俭用,给我们做衣服,裁剪下来的碎布头都不舍得扔,稍大点的留做补丁,就连窄布条都留着给我们缝布口袋。可遇到讨饭的,母亲却舍得半袋子小米给人家。

为了让两个舅舅吃的好些,母亲把粮本上的白面大米让给姥姥家,我们拿姥姥家的粮本买粗粮吃。有时家里来人了,向邻居借一瓢白面,还的时候一定是上尖儿的一瓢。

有一次母亲下厨给我们炸溜肉段,可是高度近视的母亲拿错了调料,把面起子当成了淀粉,下锅一炸,满锅升起了泡沫才发现不对劲儿。母亲不舍得扔,就一遍遍地用水洗,肉段吃没吃上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懊恼不已。

母亲性情耿直爽朗却不圆滑,凡事都要分个黑白反正,也因此常常惹气。后来母亲得了肝硬化,都说母亲是从气上得的病。母亲对自己是苛刻的,常年胃痛能挺就挺,疼厉害了就吃很便宜的药片顶一顶。得了这么重的病也不舍得去医院,就找些土郎中的偏方应付着,又是蜈蚣煎鸡蛋,又是以毒攻毒,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有一次,我和二姐用手推车推着母亲去一家私人诊所看病,那时母亲已经病得难以行走,面色萎黄,腹水严重。我们小心翼翼地拉着车子,尽量绕过每一个坑坑洼洼,但路面不平,经过一个小石子的颠簸,也会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我们的心就跟着一颤一疼。

母亲住院了,是我小学毕业后的暑假。那天晚上,父亲的脸色一反常态的阴沉,带着二姐匆匆赶去医院,我和妹妹也要去,但被制止了。那一夜,亲人邻居都没有睡,只有不知愁滋味的我和妹妹睡得沉,甚至半夜时分,房门被砸的山响也没听到,最后是邻居拆掉了一扇风窗才进得屋来,连夜在走廊里拉电线抬缝纫机,给母亲赶制寿衣。就在那天晚上,母亲带着遗憾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我们没有去守灵,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我愣在了太平间的门口,那是母亲吗?怎么那样陌生而遥远,我竟没有勇气去拉一拉母亲的手,抚摸一下母亲的脸庞。直到最后一刻我才从迷糊中觉醒,自己将永远失去母亲!我疯了一样要冲过去,却被死死的拦着。

没有谁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但姐妹们为母亲守孝一年,头上扎一对白头绫,右臂缠着黑纱。有一天,我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排队买菜,一个老奶奶上下打量着突然问我,“姑娘啊,你家啥人老了?”当时我并不懂得“老”还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但从老奶奶的神情上我看懂了,就轻声说,我妈妈老了。老奶奶叹息一声,抚摸了一把我的肩膀,颤巍巍的走远了。

母亲老了?母亲还年轻还没老怎么就老了呢!那是1981年,母亲还不到三十九岁。我不晓得老了到底意味着什么,远远看见一个有点儿像母亲的人走过,还傻呵呵地跑过去辨认。

母亲七七祭日那天,我无意间听到了邻居大娘间的谈话,似乎在说母亲今天就要走了,会回来看看家,梳洗打扮一下。我按照邻居大娘说的悄悄去门外看了看,果然窗下的木凳上放着脸盆镜子和毛巾。大白天的,不知怎么的我竟困得睁不开眼睛,倒在炕上就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境中,朝南开的窗户变成两扇门,楼下的平房变成了一片云海,我仿佛置身云端,脚下云海缥缈宛若仙境,云雾缭绕中一群白衣仙女翩翩起舞。我正陶醉其中,仙女慢慢淡去,一朵莲花从云中升起,母亲就在圣洁的莲花之上。我大喜过望,喊着妈妈拼命跑去,想投进母亲怀里,但母亲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母亲挥着手臂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这时我醒了,一个翻身光着脚冲到窗前,楼下哪儿还有云海仙女,哪儿还有母亲。我又跑到门外,脸盆镜子还在那里,镜中只有我还没擦干的泪痕。母亲在七七之日乘莲花而去,给我托梦向我作别,那白衣仙女和莲花不就是母亲笔下经常描画的吗!那时我还年幼懵懂,现在我知道了,母亲去了很好的地方,即使没有往生成佛,也在天界之上。

母亲临终时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和妹妹,岁月匆匆倏忽而过,女儿早已长大成人,了却了母亲一生求子不得的遗憾,四个女儿给母亲生了四个外孙,大姐这个月还晋级做了奶奶。

我知道母亲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不但看着还护佑着我们。也许母亲早已往生成佛,又倒驾慈航回到这个苦难丛生的娑婆世界普度众生了吧,女儿们相继开始信佛念佛,老爸也皈依三宝称名念佛了。

七月半中元节,佛教的盂兰盆节,一个超度祭奠先祖的日子,再过两天就是8月28日,母亲离去已经三十七年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着南无阿弥陀佛圣号绵密不断,声声承载着女儿的思念,声声絮叨着离情别绪,声声祈愿弥陀慈悲接引我饱受苦难,坚强隐忍又才情兼备善良勤俭的母亲往生安乐国,祈愿他日我们母女在极乐净土团聚,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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