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玻璃

这是一部回忆录。

还在上高二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对面前的这些学科没什么兴趣,也就不怎么学了,当然,及格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脑瓜子并不笨,一学就能掌握。这是高中班主任对我的评价。可我的高中岁月也谈不上浑浑噩噩。

大概是高二下学期吧,周末逛一家快要倒闭的杂书店,进去随便看一看、翻一翻,时间久了,老板也认识我了。他是一位身高极其矮小的倔老头儿,戴着圆框的眼镜,留着一层淡淡的胡须。他总是掂着小茶壶,直接拿嘴对着茶壶嘴喝茶,好像生怕别人抢他珍贵的茶叶似的。看他的装扮和店面的衰破程度,我也不相信他能有多好的茶叶。时不时的,他看我一直蹲在角落不吭声闷头看书,就拿一个杯子,用他的小茶壶倒一些茶水给我送来。一面说:“小伙儿,喝点水吧!”我态度很坚决,壶嘴处不知留了多少他的唾液,我怎么喝得下去?可夏日,不想待在家,又不想去各种饮品店消费,为了待在杂书店蹭风扇的我也会口渴。所以也接受了。都是人类,人类都会分泌唾液,应该没什么不同。于是一饮而尽。

也就是在杂书店的短暂时光里,我发现我对心理学极其感兴趣,我看了不少关于心理学的书。老板有时很诧异,摆在门口的畅销书我一本也不碰,进屋就往最里面走。那边摆的都是一些年代久的书,心理学书籍和期刊都在那边,我发现了心中所爱,没事研究研究心理学。

在班里,会跟同学讲各种现象折射的心理活动,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听得津津有味儿。有时候他们跟魔怔了似的放下手中的笔,开始思索我抛出的问题。老师把这些学着学着突然开始沉思的古怪学生挨个叫去谈话,马上高三了干什么呢一天天的!顺藤摸瓜,发现了幕后凶手,便是我。老师早就对我失去了耐心,上次说我什么来着?好像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次换了说辞,“你不学可以,别影响别人!”

以班级边缘人物的身份读完了高中,也读完了几本大部头的心理学著作。好在自己心中有方向,离开了高中的束缚,很快在大学找到了人生方向。那几个受我“蛊惑”的同学学习还不错,考上了名字最后两个字是“大学”的大学,而我,勉强上了个什么学院,还拿了高费。不过,有件喜事,我学了心理学。也许是沉积太久了,也许是读的那些书起了作用,自大学起,我的人生有了质的飞跃。在自己专业内每一科目都学到了极致,以至于我在大学期间拿遍了所有的有关心理学的国家级证书,顺利考上了研究生,终于来到了一所结尾也是“大学”的大学。三年后,我厌倦了校园生活,没有再往上考,就业了。

我在某所医院里当一位心理咨询师,因为心理学在我国没有得到重视,很多人也不认为自己心理有问题,所以我的工作很清闲。平时会接一些私活,比如谁要高考啦怎么也睡不着啦,谁离婚了感觉生不如死啦等等,都通过绕弯子的关系找到我,让我帮忙开导。持续了三年多不到四年,我决定不再接私活了,因为我发现很多人找我不是因为我开导得好,而是我收费太便宜。人们能从我这能一对一的得到一些慰藉,还不用花太多钱,还不用进医院心理科排队挂号,很方便。得知这件事,根据国家各级别心理咨询师的收费标准,我给自己小算了一笔账,越算越气,操他妈,半个房子钱没挣到手,操他妈!

不过,那些被我治愈和抚慰的患者们也会暖暖我心窝子,他们时不时会来我这里坐坐,聊聊天,送给我一些礼物,告诉我新生活怎么有趣儿等等。自己的知识能救人,还有琳琅满目的礼品,我当然高兴。反正我也一个人生活,马上三十二岁了还独居在一所小房子里。在他们中间,有些志同道合有共同话题的人时间久了也就成了朋友。我们越聊越热烈,聊着聊着就下了馆子,喝个酩酊大醉才回来。小林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太想让别人在别处提及他的名字,所以在这里我暂且叫他小林。他是我的患者,具体什么问题我也搞不清楚。三年前他第一次登门拜访我,见他留着长长的厚厚的头发,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蓝得不纯粹,是水洗次数多了还是本来就是水洗蓝我不得而知。我拿出在医院办公室的那一套,问他什么情况,有什么请求。他就说自己心里不舒服怎么怎么的,可能是信任我,也可能是那天他喝酒了,拉住我的胳膊一直不停地说。我终于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说停停停,咱们按流程来。我准备了一些量表让他填写。其实就是一些测试,看他的答题情况判断他是否有问题,我可不能跟一个没病装病的人一直浪费时间啊。

他推开身边的量表,一副恳求的表情,他说,大夫,我的病不用做这些玩意儿,我跟你聊聊天就好了,你就花点时间陪我聊聊吧,求你了。见他不是什么故意捣乱的人,确实有事相求。我也同意了,我让他先开口,讲讲自己的情况,职业,问题。小林比我小七岁,是一位大三的学生。他说他总是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这些困扰他很久。他跟一些人反映,人们以为他眼睛有问题,他问得频繁,人们又转而认为他脑子有问题。渐渐地,没人跟他相处了。他犹豫了很久,找到了我。

三年过去了,小林是我所有公活和私活里接触时间最长的病号,不,不是病号。他从来没有做过我发的量表,也拒绝我给他开药方。那就称他为问诊的人吧,比病号好听些。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好久不见了,明天一起聊聊怎么样。反正是周末,我又无事可做,当然可以了,我答应得很爽快。我们约定于我住所后面的小公园,那里有城市里少见的绿茵,平日里下了班吃完饭我喜欢拎着一罐凉啤酒去那边走走、坐坐。

一早,拉开窗帘,感觉天有点阴沉,隔着窗户看外面有点下雨的征兆。反正离家不远,我自言自语。走出门,空气中还是复杂的味道。五分钟功夫走到公园,找到一个空石凳,我坐在那里等小林。脚前脚后,小林也到了。

小林好像这么多年的夏天都没有换过其他衣服,或者他的衣橱里只有这一种衣服。水洗蓝的T恤,有点皱,一条深蓝色牛仔裤,破洞不像是有意而为。他留着长长的头发,戴着耳机,在我身边坐下。

“其实你上衣是蓝色,裤子最好换个颜色,这样穿的话不搭。”我开门见山,跟他很熟,没必要客套几句。

“哈哈哈大夫,我这没讲究啦,舒服就行,这衣服穿坏为止。”他说话一如既往地温柔,声音很小。

“听什么呢?让我也欣赏欣赏!”我笑着指指他的耳朵。

“《望春风》刚开始!你听听!”他摘下右耳朵的耳机让给我。我戴上。

音乐在耳畔响起——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我记得这是首老民歌啊,是不是邓丽君唱过?”我问道。

“不清楚,这是改编版的,更接近流行音乐了。最近一直听这几首歌,这首挺喜欢的。”他慢吞吞地说。

“喜欢它哪里?”我看他。

“旋律。不断地转音,陶喆唱起来很有味道。还有一句词,特别可爱!”他笑着说。

“哪句?”我皱起眉头

“听!到了!”他示意我别说话。

“...自己卖花自己戴,爱恨多自在...”陶喆在耳机里唱到。

“喔,是挺有趣儿!”

“这句,感觉不像民歌的词更不像流行音乐的词。那它属于什么?”

“我哪里知道,哈哈哈,我才第一听啊。不过啊,我觉得,音乐没啥派别吧,只要你喜欢,听着悦耳,那就听呗。咱又不是专业人士。”

“也是哦。”

歌曲结束,他按了暂停键,我把耳机递给他,他拿着卷了几圈塞到胸口的口袋里。我才发现他胸口还有个口袋!原来T恤上是有口袋的,第一次知道。

“你觉得一件事对你的影响有多深?”他扭头发问。

“那你得看什么事呢!平时在商场跟店家讨价还价啊,自己做饭被油点子溅到手指啊什么的,这种小事,当时很在意吧,睡一觉就没影响了。”我内心想,是不是从事心理事业的人话都特别多?我怎么随便一个小问题都能举出几个例子来?

“亲人离世呢?”他没什么表情。

“这个啊,几年前你问诊的时候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记得那时候回答你:‘至少是刻骨铭心。’家人一直在你身边,不论以什么形式。”我随着他的节奏讲。

小林问过我很多次这个,我没法用专业术语给他讲,而且,看他的表情,他只是为了寻求安慰,而不是寻求解脱。我也不能拿我自己举例子,老实讲,我感觉我的家庭还比较美满。我的父母都是老师,父亲在高中教历史,母亲在初中教音乐。父亲进入四十五岁就没再当过班主任,一心一意教课,其他啥心不操。学生问问题的时候,拿着答案给忽悠两句就打发走了,所以很清闲。在办公室看古代剧,还老气得不行说这不符合史实,那演得太僵硬!感觉他又是该剧的文学顾问,又是导演。母亲工作更闲,一周没几节课,而且上课也没什么人听。她在讲台上又是发声又是打节奏,底下呢?学习好的继续写作业,学习不好的睡醒了继续睡。每到接近学期末,语文数学老师总是在该她上课的时候比她早先一步,占了她的课。她一到班,先到的老师就笑嘻嘻对她讲,你回去吧,这帮孩子太难管,我教训教训他们!她就把教材放回帆布包里回去了。两年前,她退休了。加入我父亲的追剧阵营,她开始吵吵,这主题曲写得也没一点中国风的感觉啊。

小林有点惨。她的母亲在邮电局上班,办办业务什么的。父亲是职业司机,开大货车的,在他高三那年,在高速公路上,前面的轿车开错车道,强行别回来,他父亲紧急刹车,货车太沉,紧急制动不好,直接翻了车。后面的车子也追了尾,造成了特大交通事故,七死六伤。很不幸,他父亲是死者其一。听他讲,那天他正上课,班主任急匆匆回来,说他家里有事,让他赶紧走。在走之前,他班主任还提醒他让他懂事一点,他云里雾里被送上了陌生的车。车里的收音机推送实时新闻,在报道在一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特大交通事故。他以为这只是每天他不曾关心的日常新闻,却没想到,这则新闻的报道,让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没了父亲。车子开到了老家,一进老屋子门,就被哭声包围。爷爷奶奶、大姑二姑都团在一起泣不成声,母亲在角落晕倒了。后来,陆陆续续把后事料理好,轿车司机负主要责任,但是轿车司机也死了。他母亲不想让这些事影响他高考,就全权交给他舅舅处理了。他家跟舅舅家关系一般,不怎么来往,这是迫不得已,大姑二姑也没什么本事,办大事不能没有男人,他母亲就拜托他舅舅了。事情办得怎么样,小林也不清楚细节,反正最后家里也没得多少钱。据说,他父亲负次要责任,那天出门,为了少跑路多拉货,车子严重超载,再加上本身的制动不灵敏,才酿成恶果。至于处理后事这中间,他舅舅有没有做什么手脚,他不清楚,反正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跟舅舅也没有联系,他甚至跟母亲也没什么联系了。车祸之后,他母亲彻底没了上班的兴致,加上邮政行业本来就快被兴起来的快递行业挤得难以呼吸了,他母亲干脆办了提前退休手续,理由是身体欠佳、照顾独子。班上领导答应了,毕竟这事儿大得全市都知道,领导再没点体恤味儿就太说不过去了。可事实上,他母亲跟神经了似的,从此也断了跟小林的交流,学费生活费从父亲的死亡抚恤金里拿,其他什么也不管,毕竟也成年了。

小林的往事就到这,其他的,至于大学生活怎么样,有没有新的开始,我问了,他支支吾吾,我也就作罢。他当初找我,他告诉我他看见他父亲了。我当时很吃惊,怎么可能?那场车祸的震撼程度在我们市能排进历史前二,仅次于当地高官雇凶杀妻案。他说他看见的父亲不是像每天开车拉货一样那么累,而是年轻的,感觉年龄跟他差不多大,他翻出父母的结婚照片反复做对比,感觉就像从照片里走出来一样。我问他,你有没有走上前去跟他说话。他说他说了,那人也回答他了,那人说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姓林的年轻人,他也是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小林跟他约定每周四晚上见面,那人说好。到了周四晚上见面时,小林发现他没有影子。他说人越缺什么就越喜欢把什么挂在嘴边,所以他索性叫那人为影子,总不可能喊他爸爸啊!

影子很单纯,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也有些亲切。影子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来的,总之就来到了这座城市,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天要干什么。他也不吃饭,他说他只吃傍晚六点半时刻的树的影子。小林不解,他拿手拍打自己的脸,又拼命咬自己的手指头,痛感很强烈。他知道自己没有做梦,眼前这个长着一副他父亲年轻时的脸的没有影子的年轻人的的确确的存在。可是并不恐怖,反而他愿意把话都讲给影子听。自从父亲去世后,再加上跟母亲断了交流,他就很少说话,长时间下来,他就不愿意说话了,甚至开口前总会异常的紧张。在学校、在班级也没什么朋友。但面对影子,他可以轻松自在地说话。影子也不会伤害他,因为影子只有正常人十分之一的力度,也就是说,他正常的搭肩和拍手都轻之又轻。小林每当跟他交流产生共鸣时总情不自禁跟他击掌,两只手掌明明已经紧紧合在一起,二小林却只感觉有蚂蚁划过他的手掌。小林斗胆让影子用最大力气打他的胸口,影子又是摩拳擦掌又是吹气鼓劲,一拳夯上去,小林以为是自己拿手摸了摸胸口一样,很轻,但清晰地感觉有个大手掌抚在上面。影子有温度。

影子说,我一天不吃傍晚六点半的树的影子就会消失一天,消失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而且一定要吃干燥的影子。小林不解,影子还有干燥和潮湿吗?有的,影子回答。光和影是相一致的,光粒子如果是潮湿的,影子就是潮湿的。如果下了雨,影子就是湿的,所以我总是碰运气活着,很苦。有时候下午六点半下着大雨,我就会站在树丛旁一阵子痛哭,忙活了一整天却没有一点东西可以抚慰胃袋。再度有了感觉,一番日历,发现中间隔了一天。所以我一直这么死来死去地活着。

小林把每天想说的话都积累起来,到了周四晚上,在影子饱食过后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谈到东方鱼肚白为止。正如那些不幸,周三下了一整天的雨,没有一棵树的影子是干燥的,于是,等小林再度见到影子就是下个周四。到了下次见面时,小林这周的那些话全部藏在心里,只说当周的话,因为两周叠加在一起,时间不够,影子牢牢坚守两人的约定,只在周四的晚上见面交谈,往后拖一拖没事,只要过了晚上,就马上消失。小林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初跟他约定每天闲聊二十四小时了,可惜当初不信任啊。他也没想到影子信守诺言到了极度苛刻的地步。有时,一句话还没说完,影子就打断了他。你看,天要亮了,咱们已经交谈了好几个小时了,而且现在也是周五了。说罢他就消失了。小林意犹未尽地收起剩下那一半话,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某天,小林心情特别好,辅导员看到他难得跟班里人一起做活动,在下课后把他叫到一边。小林心情好的缘故是他发现影子会消除他的烦恼。期初,小林与影子见面,小林什么都讲,影子也什么都听。后来小林发现,他偶尔提及的烦恼,影子听了很重视,并且像老前辈、过来人一样给他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后,小林次次都会跟影子分享烦恼,影子也次次帮他开导。一时间,小林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特殊,自己就是个普通人罢了。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是生活也谈不上惨淡。母亲那边自己顾着自己,他这边,有亡父的赔偿款和公司的死亡抚恤金,还有自己平时的一些兼职,经济方面完全不是问题。经济没了问题,也就没了问题。他步入了正轨。

辅导员问他,最近怎样,有没有什么想分享的。小林一时高兴,就说自己结交了一位好朋友,叫影子,他们之间会分享喜悦,一瞬间让他感觉自己不是形单影只,自己是形单影双,自己的影子和叫影子的朋友!辅导员一头雾水,但看到唯一一位让自己头痛的学生也有了正常生活,她也由衷高兴。

可那次之后,小林和影子的渊源竟然成了绝唱。大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影子,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把影子的事讲了出来,可是每到周四,他对着树丛呼喊,他找遍每棵树,检查树影的残缺度,都找不到影子的存在。他纳闷,这也不算抖落出来啊,辅导员理解的就是我一个朋友绰号叫影子呗!我也没告诉她影子长着一张我年轻父亲的脸啊!我也没说影子这个人没有影子啊!我也没说他只吃每天傍晚六点半树丛的影子啊!还是干燥的!操!妈的!你他妈的去哪了!

小林又坠了下来,比遇见影子之前的沉闷更加的沉闷。他背负着更多的东西,父亲的离世和影子的消失。如果我节约一点,父亲也许不会每天拼命上班,也许就不会出事。也许我不把事情告诉辅导员,影子也许还会在每周四的晚上陪我到天亮。一切都因为我。他休学了。他找到了我。

“哦,那不说这个了,哈哈,也没什么事啦。”小林说道。

“没事就好,咱们现在也不是医患关系了,咱们是朋友了,讲讲日常吧!”我想把话题支开,支得越远越好。

“好,其实本来我今天能比你来得早,但是有点事儿。”

“什么事?”

“我起床的时候,拿开水壶冲咖啡,不小心把桌角的花瓶打翻了,掉地上了,碎了一地。”

“扎到手没有?打扫了吗?”

“没伤到,就是碎了一地不好打扫。我对着一地碎花瓶难受了好久,发了会儿呆,想了很多事,所以刚刚又问你那个问题了。不好意思啊。”

“慢慢打扫就好啦,我嘛,什么话题都聊得来,你别矜着啊!朋友就是干这个的嘛。”

“你说我们会忘了这个世界吗?”

小林又来,我有点无语,可是,我习惯这样,我可以胡诌诌,他也喜欢听我胡诌诌。

“也许会吧,等我们把所有担心的事情都忘掉,就忘掉整个世界了。”

“那,大夫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当然有!我喜欢独居,我也推崇不婚主义,但这些都跟父母意愿相悖。每次回去探望他们,不论我给我爸买多稀罕的烟,给我妈买多值钱的链子,他们都不愿意听。从小他们希望我能专心于自己想做的事,我的高中那么热爱心理学,也没让他们失望,现在,工作那么顺利,回家一提我又涨工资了什么的,他们却不高兴了。”

“因为?”

“因为我独居,因为我不婚。三句话就能扯到这方面,他们说我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自己住有什么乐趣,是不是当心理医生把自己的心理搞坏了。最近我爸甚至联系熟人想办法给我调换工作呢。”

“他们也有道理啊,确实啊大夫,我觉得你那么开朗,那么健谈,确实应该住大房子,而且有个固定的伴侣,孩子要否可以商量啊。”

小林那个“健谈”二字是不是在讽刺我话多?哈哈。

“可是自己有自己的活法,我是那种有了所爱的事就会不自觉的抛开其他事的那种人。高中喜欢心理学,就放弃了其他的课,要不是看在我爸在学校当老师的面子,我可能都被开除了。工作以来,就喜欢一个人找乐子,平时上上班,回家看看书,听听歌,会会朋友,一天也就过去了。我没觉得生活缺失什么啊。”

“也是哦,挺羡慕大夫你这种性格的。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担心吗?”

“咱们是朋友了,别老把大夫挂嘴边,说得好像我现在还在单位上一样,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担心嘛,畅所欲言的话,我怕自己还没到四十岁头发就掉光了,我怕我还没尝遍全世界各种口味的酒味蕾就失灵了。就这些。”

“哈哈哈哈,你太有趣了!”

“真的,每天坐诊、看书、处理各种事很耗脑子,一耗脑子就掉头发,我现在都不敢捋了。而且平时每天喜欢喝上一罐半凉啤酒,这可是刺激性饮料啊,时间久了味觉就是不灵了。”

“有什么可以改观?”

“工作这事儿,推脱不开。喝酒这事儿,上瘾了!”

“好吧,那希望你头上一直有毛,味蕾一直灵敏!”

“借你吉言!”

天空的乌云聚集,伴随着几段浅浅的雷声,下雨了。不紧凑,在三十多度的天气,下点小雨还是蛮享受的,就像威士忌加了冰块,更突出大麦芽香味的凶狠。

“走走吧!一会儿一起吃个便饭!”我提议到。

“好!”小林跟着我站了起来。

我们在公园踱步子,小林又把耳机让给我一个,我戴上。

“平时喜欢听谁的歌?大众的小众的?”

“雅俗共赏啦!音乐上向来不怎么挑剔,不过妈妈是教音乐的,她主修西洋乐器,从小的记忆里,古典听的多些,真要论喜欢谁?海顿吧!”

小林的耳机里,下一首是《是是非非》——

“...蓝色眼影下是不会说谎的眼睛...”

小林一步迈进公园门口的小超市,我的耳机也被挣了下来。他掂出来两罐凉啤酒。“接着!”他吆喝一声,朝我扔过来一罐。我接住,叩开易拉罐。

我们在雨天咂咂地喝着凉啤酒。

“有一首日本诗写得很平实,但是读起来很有感觉。”小林忽然说。

“背一下!”我拖着罐子朝他说。

“诗很短,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就说一句吧?”

“别卖关子!”酒精刺激下,我的话少了,酒凉得扎牙。

“‘踏踏地走过秋天!’完了。”小林憋笑。

“好啊!反正立秋了,虽然还有点热,咱们一起踏踏地走过秋天吧!”

“这首诗的意境就是年轻气盛,借着良辰美景,一起逍遥下去!很洒脱!”

“走!”

我折回来又买了一提凉啤酒,与小林一起走出公园。

午餐,又喝了不少酒。饭后,小林跟我说再见,他回家了。

“好好生活!热爱生活!”酒劲上来,我冲他喊。

周围的路人扭头看这个醉傻子。我两个眼睛没了神儿。小林摆摆手。

下午在附近的饮品店坐了坐,都是一些高中生在那里谈情说爱。一分钟的功夫我听到了三个“一辈子”。我点了一杯常温柠檬红茶,一口一口啜着。

酒精和饮料的双重作用下,时间总会变得很快,一会儿感觉天暗了下来。我往家里走。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仿佛有条绳子在紧勒着我的喉咙,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才会松一些。我想喊,我想大声哭喊。我想把所有的故事讲出来,有些东西,只配成为故事。

窗外又下起了雨,雨点侵蚀着窗户,也在编造些什么。隔着玻璃,映出一个朦胧不堪的都市,一个似实似虚的世界。进屋,我“啪”的一声关掉门,躲进被子里语无伦次地哭着。声音小了,代替的是漫长低沉的鼾声。

又是几点了,我模糊地醒来。起身去杂物间拿起一支扫把。

看着满地的花瓶渣子,慢悠悠地打扫起来。

这个世界没有影子。

时间不会撒谎,但是记忆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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