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完成政治上的自我整合之后,终于有机会释放出,超大规模人口带来的竞争优势。开始在世界经济体系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从1978年开始,刨去个别年份,中国经济基本上,都能维持8%到10%的经济增长速度。
过去,对这种高速发展的“中国奇迹”,给出这样的解释:劳动力和土地这两种生产要素,非常廉价,中国因此而获得高速增长的动力。在80年代,这个解释也许还有效。
进入21世纪之后,这两项成本大幅提高,发展速度却并没有随之下降。制造业的发展速度,还在继续增加。中国在21世纪初,才变成世界工厂。用价格要素解释中国经济,是不完整的。
有人提出,是因为地方官的晋升机制,推动经济发展,从而带来经济奇迹。这个解释也不算充分,并不是每一个执行发展政策的国家,都能取得和中国的一样的成绩。
中国之所以有条件,最终崛起为世界工厂,是因为在同一时期,发生了两个重要变化。
首先,是因为西方世界进入创新经济时代,大量的制造业外包需求得不到满足。其次,是中国的土地财政政策,用一种非常意外的方式,获得承包外部订单的能力,而且这个能力远远超过其他国家。
在进入创新经济时代之前,大部分人依然处在基本需求,尚未得到满足的阶段。这个基本需求,不仅仅包括吃穿,还包括那些随着技术和生活水平的发展,过去不存在的需求,也会被纳入基本需求行列。
不久之前,移动通话不是基本需求,现如今,移动上网已经是基本需求。在基本需求尚未得到充分满足的时候,流水线上的均质化、廉价商品,具备充足的竞争力。
到了创新经济时代,需求发生变化,制造业的生产形态也跟着改变。在大众化产品时代,在流水线生产效率方面,诺基亚战胜了西门子和摩托罗拉,成为一代霸主。
当大部分人的基本需求,得到充分满足之后,又廉价又耐用的产品,反而不再受到欢迎。大家开始追求新的、有趣的、可以带来新体验的功能。
进入创新经济时代之后,谁能够创新,谁才有机会继续活下去。在智能手机刚刚诞生的时候,诺基亚是唯一一个,自己拥有产品生产线的厂商,创新能力因此被大幅抑制。生产线的调整成本极高,诺基亚被自己的优势,锁死在自己的地盘上。
闯入创新经济领域的公司,必须把生产流程外包。把转型成本全部甩给代工商,才有条件进行创新。
苹果公司就是这方面的典范,它自己完全不生产,只负责创新、负责品牌和渠道的维护,生产流程全部外包。
承包商必须同时满足两个要求:1、生产流程非常高效,不然就接不到活。效率的前提是专业化,高度专业化的结果,是被锁定在特定产品上面。发包方的创意变了,承包方很可能会死掉。2、承包方的生产过程,必须很有弹性,方便迅速转型。弹性的前提,是不能专业化,不专业的代价就是生产效率不高,拿不到订单。
弹性和效率是彼此矛盾的,却又必须同时达成。中国最终成为世界工厂,能够承接大规模外包项目,是因为中国解决了这个问题,实现了弹性和效率的统一。
在中国有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把弹性和效率放到两个层次处理。有大量的中小民营企业,单个企业的专业化程度,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无数家极度专业化的中小企业,形成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彼此之间互相嵌套,而且可以不断重组。
供应链网络自动拆分来自上游的整包任务,互为嵌套、互相支持最终完成任务。承接每一个任务,都会自动打散和重组。
高度专业化的小企业,确保生产效率;小企业动态构成的供应链网络,可以确保弹性。供应链网络可以同时满足弹性和效率需求,是承接大规模外包的重要前提。
这种供应链网络需要在同一时间,快速涌现出足够多、分工足够细的小企业。单个高度专业化分工的企业,不可能率先成立,等待若干年之后,再和其他企业共同协作。
众多企业在同一时期建立起来的前提,需要有很多建设完善、规模庞大、配套齐全的工业开发区,里面又没有相应工业能力的企业入驻。否则供应链网络会因为基础设施不配套,物流成本太高,而无法成长起来。
建立供应链体系的前提,是城市化要先于工业化。而常见的节奏却是工业化拉动城市化。城市对公共服务的要求远高于乡村,对财政的需求远高于乡村。没有足够的工业能力,城市就没有足够的财政能力,进而无法提供必需的公共服务。
1994年财政制度改革,引发土地财政,使得中国的城市化在工业化之前率先发展起来。这次财政改革,被称为分税制改革,在此之前叫做包干制。包干制的特点,是地方政府每年交够公粮之后,剩下的自己说了算,中央政府不管。
分税制改革极大刺激了地方政府的工作积极性,在中央层面遭遇阻力的时候,地方政府会通过各种制度创新,迅速从旧体制当中突围出来。中央政府完全没想到,地方活力如此惊人。发达地区的财政增长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中央财政占全国收入的比例越来越小。
中央收入只占全国收入的两成,中央政府的话也就不太好使了。想支持不发达地区发展经济,手上没钱,有心无力。为了改变这种情况,经过艰苦谈判,在1994年推行分税制改革,由此产生中央税和地方税两种税负。
在改革之后,中央财政收入占比从两成迅速上涨到六成。中央政府从地方收到钱,再往下拨付,以此确保中央对全国经济和社会的调控能力。
在分税制改革之后,官员的晋升考核指标变成经济发展,需要借由各种投资活动实现。投资决策的权利,在中央政府手里,地方官员不得不四处寻找其他资金来源。
营业税划归地方管理,而建筑类企业缴纳的就是营业税。建筑业存在大量的土地需求,与土地增值的税收也归地方所有。地方政府非常乐于鼓励建筑业的发展,进而形成土地财政1.0版。
地方政府很快发现,可以通过拍卖土地使用权,或者通过土地担保,进行融资贷款。开发区把土地炒热之后,周边土地随之升值,可以进行下一轮的拍卖。大量的开发区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催产出来,中国因此发生城市化早于工业化的现象。
如果没有足够多的企业进驻,这个过程是无法持续的。没有工业经济的税收支持,城市建设的贷款就没办法还清,最后土地财政彻底崩溃,引发可怕的经济危机。
如果只有几个县搞土地财政,市场容量还是可以支撑的。全国都在搞土地财政,基本上不可能会有如此多的企业,可以进驻到开发区。
这曾经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深层危险,在这个时候,中国迎来一个巨大的历史机遇。在西方国家,突然出现大量的生产流程外包需求。
中国的土地财政正好提供大片的,已经完成开发的、近乎空白的工业开发区。两件事碰到一起,导致中低端制造业快速转移到中国内地。
像富士康这样的大型承包商,对外承接上游企业的发包任务。下游涌现出大量与之配套的、数量庞大的中小规模民营企业。专业化生产各种配件,形成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
这些中小型企业及其灵活,基于供应链的需求、分布式生产、分布式决策,获得爆炸性增长速度。中国又在恰当的时机,加入WTO贸易体系。几个因素叠加到一起,让中国的制造业用无法想象的速度崛起,并拉动整体经济高速发展。
中国的经济奇迹,完全依托于世界大势发生。中国的经济崛起,深刻地内在于世界经济发展过程当中。中国的经济崛起,和西方经济的转型,是同一个过程。
我们没办法脱离世界经济秩序,讨论中国的问题。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也无法离开中国的影响力讨论世界经济秩序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