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

写论文写得累,所以特地走了好一段距离去吃饭,一边走一边发呆,慢腾腾地吃完饭,又一边走一边发呆地往学校去。途中看见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女生钻在贴满小广告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那电话亭位于天桥下,罩子仿佛一个鸡蛋壳,女生站在里面,看不见脸。

我对公用电话有一段磨灭不了的记忆。我和弟弟念高中的时候,手机还没有在那个偏远的地方流行,当时父母在上海,每个周末,就要给我们打电话,可是小卖铺里的公用电话永远排着长长的队,所以当学校门口装了一个电话亭时,我和弟弟非常高兴。去买了一张IC卡?似乎是叫IC卡,要输入卡号,密码,然后才能拨号码。每次我们都是拨了爸爸的手机号以后,就挂断,然后等着他回复过来,那时候手机的长途费也很贵,所以爸爸在接到这个未接电话以后,会和妈妈一起去找一个公用电话,用座机给我们回复。在他们找公用电话的这个时间里,我和弟弟就一直守在电话亭旁边,没有排队的感觉很开心,可是又生怕有人要来用这个电话,因此我们就轮流地拿着卡去电话上拨弄,东摸一下西摸一下,给别人造成我们要打电话的样子。

我记得电话亭旁边有一个永远没有花也没有草的花坛,弟弟站在花坛上,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有时候是夏天有时候是冬天,要么是太阳明晃晃地晒着,要么是冷风嗖嗖地刮着,可是依旧觉得挺好的。我一点也不记得我们在等待的过程中说了些什么话,只记得那种等待的快乐,同时有一种淡淡的孤独。这种感受,很多人是难以体会的,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几近独立的生活。十岁之前,我们还经常一起打闹玩耍,夏天的夜里,一人拖一根木棍子,在天井嚎着嗓子互相对打。十岁之后,我忙着我的小小心思,一头扎进了各式各样的小说里面,那时候弟弟在忙些什么?我不记得了。上高中以后,因为隔着一个年级,我正在高三,每天都是做题做题,也根本顾不上他。所以在整个青春期里,我们共同的经历大概就是在一起等待从遥远陌生城市打来的那些电话。

可是弟弟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尤其是长大以后,我们成年了,开始交流一些正儿八经的东西,当然多半的时候还是互相看不上互相诋毁对方的种种,然而因为极其相似的成长经历,使我们在很多地方有难得的共鸣。比如我们都记得念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天气大旱,学校里的供水完全停止,我们就只好走老远的路,去河边或者池塘里洗漱,可是河里和池塘里的水也有限,很快就干涸,然后我们就去更远的地方找水用。在某一天的课间,我在学校的操场上碰见他,就问:“你有水用吗?要是没有,我那里存了一些。”他回答:“我有,昨天我和几个同学去了XXX,那里还有水。”他说的那个地方离学校很有一段距离,我看了看他又瘦又黑的小矮子样儿,心里朦朦胧胧闪过一些难过,然后就走开了。这件事大概他是不记得的,我也很少想起,当时的情感还非常懵懂,可是此刻突然全部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鼻子就酸得难受,眼泪在眼睛里垂垂欲坠。

还有两件事是我反复想起来的,一件事他刚刚上学的那年,我已经上三年级了,在这两年多的学校生涯里,因为我年纪小个头小又长得非常不起眼,所以受了不少的欺负,诸如要帮别人扫地坐座位只能坐一个小小的角之类的,我那时性情相当懦弱,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告状,只会自己默默地忍受着,可是弟弟上学的那年,有一天因为一颗花生,他被另一个小小子推搡了一下,我站在旁边,脑子里瞬间空白,冲上去就给了那小小子一个大耳光,还非常恶狠狠地告诉人家:“你要是再敢欺负我弟弟,我就还打你。”那小小子哇哇哭着说要告诉他爸爸去,我心里害怕极了,可又不敢走开,只好站在弟弟的身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另一件事是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某天中午找不到自己的饭盒里,那时候我的小学实行搭饭制,就是自己在饭盒里备好米,放到食堂里,食堂大叔给灌上水,放到一个大锅炉里蒸熟,中午一起抬出来,放在皮乓球台子上,然后大家各找各的饭盒吃中饭。我的饭盒不见了,那一定是被别的同学拿走了,按理来说我应该去找回来,可是这事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我完全傻了眼,那个饭盒是爸爸刚买给我的,弄丢了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一路哭着回去告诉爸爸了,爸爸气得跳脚,正在骂我的时候,弟弟回家来了,他手中拿着一个饭盒,跟我说:“姐姐,我找到你的饭盒了。”原来他没吃中饭,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挨着去找,终于找到了,可是饭盒的盖子却不知去了哪里,因此他只拿着一个空空的还没有洗的饭盒就回了家。爸爸一把扯过那饭盒,大力摔在地上。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只记得当时心里好害怕,只晓得哇哇地大哭。那个饭盒变了形,被奶奶用来放一些豆子,我回到家,只要看到这个盒子,就会想起这件事。

我跟我的朋友说,小时候我没有朋友,几乎所有能够用来玩耍的时间,我都和弟弟泡在一起,他不相信。可这真的就是我的童年,除了弟弟,我的童年里,就只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书,没有封皮也没有结尾,无头无尾的故事,看了一大堆。前两天看电影《云图》,那里面说读一本没有结尾的书就好像谈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一样。我的生命里,存在了太多这样的书。当我望回去,十七岁之前的岁月里,都是一些关于孤独的片段。无论是一片蓝色的天空,还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或者是暴风雨来之前通红通红的天地,再或者是那些躺在田间草垛上的秋天,孤独都渗透其中,因为我没有玩伴,除了这个血缘上的伙伴以外,就始终是独自一人。如果要说到小时候的梦想以及对于人生的幻梦。我的梦想就是住进深深的山林里,杳无人烟的地方,自己摘野菜自己种一块地自己收拾一个山洞自己养两只鸡,没有任何一条道路可以通往我的住所,没有任何人能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只需要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出去打猎在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回到山洞里生一堆火。

那时候我才不懂什么是投资什么是管理什么是品牌什么是企业呢,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中心小学再往前的一个粮站,那粮站旁有一条小路,我认为那条小路通往另一个世界,所以粮站就是我世界的尽头,上小学的时候我知道要去旁边的初中上学,那初中学校里有一个长方形的荷花池,到了夏天就开好大朵的荷花,荷花的茎非常脆,用石子儿打过去,就断了,有些调皮的男生就用石子儿瞄准了花茎打,大朵大朵的荷花坠到池子里,老校长就很生气,将他们通通揪了一遍耳朵。荷花池里还养着鱼,夏天的早晨,轻雾弥漫,那些鱼都游到水面上来呼吸,黑色的嘴巴密密麻麻的,又有一些男生用弹弓将鱼打晕了后,捞上来玩死了,再扔回池子里去,池子里于是有几天都漂浮着白肚子的鲤鱼,老校长又很生气,召集全校师生开大会,把那些男生叫到台子上,命令他们捧着鲤鱼的尸体,垂头默哀三分钟。那台子的前面,两边各有一棵木芙蓉树,一棵开白色的花一棵开红色的花。有一次我在那棵开红花的芙蓉树下碰上我的英语老师,他夸奖了我一句,我便很不好意思地跑开了,他在我的背后哈哈大笑,我就觉得更不好意思,脚步迈得愈加地快,仿佛我跑得越快心里的窘迫就能缓解一些一样。我们开大会的那个操场,在我们放暑假的时候就会长满野草,那些野草长得可真好啊,足足有一人高,每年秋天开学以后,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先去操场里拔草。如此拔了三年,我便要去读高中了,因为中考是在另一个镇上的中学考的,所以我一直认为高中就会去那个镇上读,可后来我的分数恰好过了重点中学的录取线,所以我就去县城里读高中了。

那年我十四岁,奶奶听到我要去县城上学,就哭了起来,她说这么小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其实我倒不觉得我还小,九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去八里地以外的小学里住着了,这次不过就是去100里地以外的地方罢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位老校长曾告诉我:“如果你可以考上省里的师范学校就好了,我们这里还没有出过一个女状元呢。”似乎考上了师范学校就是女状元了,因此我在刚上高中时,想的就是考省里的师范学校,后来被班主任普及知识,才知道有北京的学校有上海的学校,省里那个师范学校,勉勉强强一个本科而已。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希望读海边的大学,因为大海是我十几年的生命里,所能想象的最遥远的东西,可是我分数不够上厦门大学,所以我就只好填了北方的一个学校,也只是一个本科而已,但好歹它在海边。

爸爸送我上的大学,这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他帮我拿着行李,在火车即将驶进站台的时候,窗外的原野里夜色浓郁,星星点点的灯光映着低矮的山。爸爸坐在我的对面,张了好几次嘴,最终跟我说:“不要随便谈恋爱。”我点点头。在大学的头两年,我看了许多小说,因为读的是中文系,所以可以一下子在图书馆借五套书。终于,我想说,我终于可以有头有尾地把那些故事看完了。而这两年时间里,弟弟一直在为高考努力着。我们很少通电话,疏远了很多,他十几岁的生涯,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从大学三年级开始,我开始参加社会活动,当然也开始谈恋爱,组建了一个学生社团,跑出去打工赚零花钱,看好多电影,和好朋友一起去旅行。我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迅速成熟起来,开始对人生有了新的定义,关于深山的梦,就被埋在了某一个地方。可我依旧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的想法就是毕业,然后找一份三千块钱的工作,一千块用来吃饭,一千块用来买书,一千块存着,存到年底用来给家里人买礼物。

毕业以后,果然找了一份薪水不多的工作,可是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以存下一千块钱来。几乎每一个月都花得光光的。我才发现,哦,原来钱是不够用的。所以就开始跳槽啊,工作三年又开始读书。当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弟弟也准备考研究生,我们两个的交流才再次多起来。他报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学校,起早贪黑地复习。现在我们在一个城市里两个不同的学校读书,我高他一个年级,有时候周末,他坐公交车过来找我,一起去吃麻辣烫,他笑着跟我说当初怎么敢报这个学校的完全是蒙进来的啊,我们喝着王老吉一起碰了一下,庆祝彼此的幸运与努力。会聊到今后的计划,现在我开始跟他谈行业选择几十万年薪之类的东西,他偶尔会跟我表示以后要挣大钱,我就损他:“你可赶紧挣大钱吧,我好跟着你吃香喝辣。”

去年,妈妈告诉我初中的老校长去世了,我并不特别难过,可是会想起好多从前的事,特别是他说女状元的那件事。他大概可以算我的一个人生导师,在某一个阶段给了我一个方向,知道要努力才能去得到那些遥远的东西。

而我和弟弟都长大了,因着那些亲密的疏远的时光里的一些淡淡记忆,我们格外珍惜彼此的亲情。一起逛街的时候,他就很绅士地帮我提包,我也会顺势挽着他的胳膊往前走。还有些时候,我们坐在学校花园里的长椅上,他赖着不走,说:“你再和我说两句嘛。”我就再和他说两句有的没的的。跟他聊起小时候的记忆,他就是总是说:“咦?我怎么不记得了?”不过也会跟着我一起感叹,那时候我们可真穷啊。

当然,说的最多的,就总是:谁会想到有一天,我们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几年后,我会在哪里,他又会在哪里。可无论怎样,我很庆幸我们都一直在各自的人生里努力,从来没有停息着。隔着光与影,或者隔着天涯,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也可以举起杯子来,对彼此说:你可真幸运啊。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和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