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农场·第十六篇丨绞刑审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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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丨《夸父农场》

上一章丨    人类公敌


我瑟缩在禁闭室的一角,四肢发麻,即便没被镣铐锁住,也难以动弹。右侧的耳朵嗡嗡直响,黏糊糊的血液灌入了脖颈一侧——刚才人太多了,不知道是谁,妄图用利器在我的脑袋上开一个洞,却仅割破了右耳之后的经脉组织。

禁闭室仅有的一张椅子,如今正躺在我对面的地板上。地板冰凉,它一定感觉不到。方才的法警将我从愤怒的人群中捞出来,我内心感激他救我一命,他拎着我如同拎着一只待宰的公鸡,一把搡入这禁闭室内,然后一脚踹到了那把无辜的椅子,第二脚将我踹倒在地。

地板虽亮,可房间的空气并不寒冷,屋顶的通风扇呜呜的吹着暖风,地板上消毒剂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中,看守我的两名法警似乎受不了与我同屋,各自瞪了我一眼,然后步出门外,走廊里的空气至少比这间十几平米的房间内清新许多。

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块三十寸左右的显示屏,正直播着法庭内的动静。尽管我这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已经离开,但法庭的审判依然继续。

陪审员和审判长经过简单的讨论,一份决定我命运的文件便草拟完成。白色的纸张,盖着代表法律权威的红色印记,被递到了审判长的席前,法庭群众也到了最安静的时刻,全部屏息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尽管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可审判长的嘴里说出“绞刑”二字之时,我依然难以接受。

绞刑?绞刑!为什么是绞刑?

屏幕里,年轻的男孩和女孩挥舞着条幅和拳头,乍一看,还以为他们是因为对我判决不公的抗议,不过若细细听来,才知道令他们不满的是,为什么不对我的死刑判决立即执行。

三天的时间,他们都已难以忍受,他们对我的恨,真到了食肉寝皮的程度。

隔着屏幕,我都感觉到了他们拳头的力量,唾沫的温度,我似乎看到他们的拳头砸裂屏幕,朝我的眼眶击来,看到唾沫一口口的吐在我的眉心、发间、领口,将我的头重重摁在一滩滩的肮脏秽物中,任我溺死在这恶心的臭水坑里。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刚才被人殴打引发的身体疼痛,却已经被我内心生起的寒冷掩盖,令人作呕的寒冷。

我还看到不少人三三两两的搂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不少男孩子仰天长啸,我听不清他们哭什么,喊什么,但是那种感情我仿佛能感觉到,像是数十年的杀父大仇得报般的快意。还有人展开了一面两米长的白布旗帜,用力的挥舞着,在观众席中尤为显眼,那面白旗上写着八个红色大字:“英雄安息,战魂不灭”。八个字好像是用血写上去的,挥舞着他的那个男孩,右臂还缠着已经被血殷红的纱布。

他们是疯子?

或者,我就个傻子。

面对着他们的狂热,我已经难以分辨,孰真孰假,孰对孰错。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的混蛋吗?我真的和他们结下了累生累劫都难以消解的仇恨吗?我真的曾经带着一群无恶不作的暴徒,抱着冰冷黑黢的武器,对着他们至亲的人,扣下过扳机吗?

我并没有做。

我和这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初次相识,他们对我的恨,全是因为那一场二十年都未结束的战争。战争埋下了仇恨之籽,仇恨绽放出疯狂之花,又结出了罪恶之果,这仇恨、这疯狂、这罪恶,为什么如今全要算到我的头上?

我什么也没做。

我没有背叛我的祖国,更没和AI联合政府暗通款曲!然而,就算我真的是个叛徒,真的是个间谍,就真的值得他们如此的仇恨吗?

我和樱子密切的合作过,我曾经帮助印第安人击落了一架祖国的飞机,我羞辱了一个名为阿历克斯的同胞,这些,就值得他们如此的仇恨?

抑或,他们恨我是个骗子,恨我抹杀了他们心中英雄的伟业,恨我没有看到他们眼中的战争,恨我没有和他们一样愤怒?

仅仅这些,就值得他们如此仇恨?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牢房,等我稍微清醒,就已经坐在了床上,恰似刚刚醒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做噩梦可不会流血。右耳之后的血液已经和头发凝结,抠不下来,揪不下去。

自听到绞刑二字,大脑里就仿佛填充进入了某种硬物,胀得它难以进行深度、复杂的思考。我不想承认,可它偏偏发生了,我一个不到三十的人,一个日日想着回到祖国的人,一个冲破艰难险阻终于找到我的应许之地的人,如今,却被我的同胞,以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判了绞刑。

牢房的空气潮湿,霉味和血腥味互相渗透着,黑漆漆的环境激发了我体内本属于动物的本能,我紧张的分析,我匆忙的思考,我想了很多求生的方法,可在这里根本行不通。我想去拍那一扇可见而不可及的铁门,可在此之前,我早就尝试过无数次,就算我趴在地上,伸出的手臂,也得不到它冰冷的回应。

我只能在牢房内喊叫,我喊着放我出去,一遍又一遍,终于喊来了两个狱警,我能感知到他们在铁门之外的不屑,他们站着听了几句,唯留下几声冷笑,便招摇而去,连一句人话也懒得说。

我继续喊叫,我不能死,我想见张颂玲,我想见朴信武,我想知道船上其他人的状态如何,我哀求,我大哭,一直哭喊到我的嗓子发声都像是有刀子割过喉咙一般的疼痛,我才真正的闭嘴。

没有人理会一个罪人,一个三天后就会被送上绞刑架的叛徒。

我不明白,到底是谁,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到底是谁,无私、慷慨的为我奉上了这一切苦厄?

程雪。除了她,在这里我想不出其他人还会如此的害我。我忘不了我被推出法庭大门之时她那冷漠眼神,我也忘不了她曾经眼含关切的告诫我:哥哥,你的缺点,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言犹在耳,可骗了我的,却是她。

她真是一位演技绝佳的戏子,喊出的声声哥哥,声声情真意切。如今,声声回味,声声皆成讽刺。

她和我一起去过硅城,知道樱子和我经历的一切,在群鼠围困中脱险,在印第安营地中战斗,她了解我所有的冤屈,可她偏偏没有为我站出来说话,眼看着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仿佛就是理所应当。她没有没有帮我讲一句话,没有澄清丝毫根本不存在的罪名,她就是要看着我去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她如此怨恨,如此处心积虑,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欺骗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影子遮住了门缝中心的光,我认得这个影子,但我却不知道它的主人真正的身份。就是他,在法庭开庭之前找到我,要我说谎来保全张颂玲。

“你做的很好。”他声音低沉,头部的光恍惚的一闪,我知道他左右看了看,又道:“因为你的自我牺牲,让你喜欢的女人如今安全了,你则可以安息了。”

“安息,你以为我可以瞑目……”

“还有什么放不下?”

我没有回答,只想笑,我控制自己笑出声,可是胸中的火焰燃烧着,喷射出来的火焰却伴随着一声声的闷笑和咳嗽。

“你为什么害我?”我厉声问道。

他头部的光影再度恍惚一闪,摇了摇头,“我并非害你,相反,我一直在帮你!”他顿了顿,“救下你所爱之人,不是帮你,又算什么。”

“她真的……安全?”

“我既然敢牺牲你,自然有把握救下她。她现在很安全,关于这一点,你遵守了承诺,我没有必要欺骗你。”

“她在哪儿?”

“你无需知道,反正你也没有机会再去找她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在害我们?”

铁门外传来他低沉冰冷的一笑,“没有人害你,是你自己在害自己。”

“什么意思?你既然知道我是无罪的,为什么不帮我申辩?”

“我自然知道你是无辜的。”他声音陡然变大,意识到这样会引起狱警的注意,于是将头颅贴近门缝,再度压低了声音,“还有不少人,都知道你是无辜的,包括给你念判决书的人。”

“荒谬!”

“当荒谬成为主流,荒谬就是真理。”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若非害我,便能救我?”

“抱歉,我很想救你,可我真的做不到,就连我两次出现在你的门外,也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如果被他们知道,我罪名不小。”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余音意味深长,颇显苍凉老态,“程复,你若在夸父农场当一个傀儡船长,该有多好?为什么偏要回来呢?你太傻了,你本拥有人生中最好的选择,可你根本不知道珍惜。”

“当一个囚犯,谈什么最好的选择,又有什么可珍惜?”

“那你现在又是什么?以前不过是个终生监禁的囚犯,可如今却是个三天后执行绞刑的半死人,天差地别。”

“我想知道真相,我要追求自由!”

“说的好听!代价却无比惨痛,不是么?”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苟且偷生,总比死了强过百倍——别给自己强加那么多没用的意义,英雄啊,自由啊,反抗啊,追寻啊,可结果还不一样,全是一条死路。人死灯灭,人走茶凉,就算你是个英雄,也没人记得你,更何况你现在还是个叛徒、败类——这就是你所说的,追求真相和自由的代价。”

他的话音低沉,却字字戳着我的心,“我不需要你给我上课!我只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是程雪派来欺骗我的,对不对?”

光影连续恍惚,然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利用这段时间,让我遗忘这个问题。大约静默了一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安静的甚至让我忘掉了我上一个问题问的是什么。他忽然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去做——你不要指望我能救你,这个要求就不用提,程复不死,国家不安,你知道你死亡的意义所在了吧。”

“我想见张颂玲!”

“你若真心想保护她,就不要提这个要求。”

临死前不能见她,这会成为我永远的遗憾,虽然永远也只有三天。我想了想,说道:“程雪,我要见程雪!”

“你还是换一个吧,这个要求,会直接要了我的命。”

“那你一定知道,程雪他为什么要加害我?告诉我,让我死的明明白白。”

他的影子上下抖了抖,不是摊了摊手,就是耸了耸肩,“记住,程复,你所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句话。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再也不要相信你的直觉,更不要相信你的判断。在利莫里亚,甚至在如今的地球上,已经没有真相,没有真知,没有真理,没有真正的存在,全都是假的,全都是谎言,你就当成这是一场梦吧。”

“那我实在不知再问什么了……”

三十秒的沉默之后,他说:“那么,永别。”他转过身,门缝中的光又恢复成了一道直线,我听见皮鞋向左侧走了五步,他仿佛转了一个身,皮鞋声又从远处转了回来,“忘了道一句,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怔住了,“你的孩子……张……你是……”

“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所幸,我还有弥补的机会。”他伏在门缝的左侧,我看不到他的影子,可能清晰的听到他的每一句话,“所以,你可以放心,你可以瞑目,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男人在珍惜、在忏悔,可以代替你,毫无保留、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可以像你一样,为保护她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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