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在我心目中是极其瑰丽的一个存在,是一副美轮美奂的敦煌壁画,是一曲雍容华贵的霓裳羽衣曲,更是一首百转千回的长恨歌。犹记得当年初读白乐天的《长恨歌》,叹服于他的精妙绝伦的辞藻,更为他笔下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千古爱情绝唱而动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年轻气盛、骄傲自负的白居易心目中,开创一代盛世的李隆基不是真正的李隆基,愿用一个盛世去换一个与他比翼双飞的女人的李隆基才是真正的李隆基。三十年过去了,开元盛世已然不复存在,前朝往事亦如云烟消散殆尽,只有年轻的白居易依然惦记着那个曾经作为大唐骄傲象征的杨贵妃,他为她不平,他说,“大唐的陨落不是她的错,她不该沦为皇权的牺牲品,不该孤独地躺在马嵬驿”;他为她苦心赋诗,衣带渐宽终不悔,只为让她能在诗中再活一回。化身妖猫的白龙或许在白居易身上看到了自己,便一路引导白居易和来自倭国的驱邪师空海一层层剥开当年杨玉环血淋淋的死亡真相,当白居易意识到《长恨歌》里的爱情故事是假的时,他几乎崩溃,不仅是因为无数个寒冬深夜里苦思冥想跪求一字的艰辛付诸东流,更因为他费尽心血描摹的旷古绝恋到头来竟是一场肮脏的阴谋骗局,他的爱情理想幻灭了。他说,《长恨歌》该烧了。
这,便是《妖猫传》里的故事,这一次陈凯歌再一次带着他的文艺理想借助妖猫的故事将一个女人的爱情悲歌搬上了大银幕。一个拥有盛世美颜的女人,在帝国强盛时她是帝国的脸面,人人追捧,衰败时她就成了帝国的罪人,人人弃之,当盛世的表面光彩逐渐褪去,裸露出的是人心的自私和丑陋。
既然电影主旨讲情,我们就先来谈谈情。
李隆基对杨玉环的情是君王对喜欢的东西的占有欲,即便是让她去死也要占有她死后的灵魂,让她带着对他的爱和重逢的希望在睡梦中无痛苦地死去,在他看来这是对她最后的仁慈,皇权至高无上,凌驾于一切之上,为此,一切皆可牺牲,这是极度的自私无耻,也是站在权力巅峰之人的心理扭曲。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杨玉环会在石棺中意外醒来,并最终在痛苦中窒息而亡。
杨玉环对李隆基的情是“正因为寄人篱下,反而对别人一点一滴的好都想报答”,李隆基一手将她扶上云端,让她享尽荣华富贵,受万人敬仰,让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让她姊妹兄弟皆列士,但这是她想要的爱情吗,我想不是,否则,她又怎会在将死之际向阿部仲麻吕讨要真爱的表白,然后才能心满意足地去配合君王演完这人生的最后一场戏。她早已洞悉君王的自私与冷酷,即便她答应阿部仲麻吕的请求,帝王也势必不会同意,“尸解大法”无论她接受与否,结局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不如成全帝王的私心和颜面吧。她不是为爱赴死,而是报答君恩,在喝下毒酒那一刻,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部仲麻吕对杨玉环的情是仰慕,他仰慕大唐气象,所以也仰慕大唐的象征,只因为看了一眼秋千上的杨玉环,便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情节设置有点假,但演员的表演倒很真,饰演阿布仲麻吕的日籍演员,从头到尾一脸木讷,从他眼睛里我压根没看到“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无法忘记你容颜”的爱意,也没看到爱而不得的痛苦无奈,更没有看到目睹真相却无力挽回时的绝望。
白居易对杨玉环的情是怜惜,是对美好事物的博爱与呵护,是替她向男权社会发出“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的诘问,有点贾宝玉对女儿的意思。所以当人们早已遗忘30年前那个象征大唐盛世的女人,他却始终念念不忘;当妖猫逐步吹散历史的迷雾,他一边忍不住地要走近真相,一边又害怕看到真相。
还有白龙对杨玉环的情是同病相怜,相似的身世背景,让他对杨玉环的悲和痛感同身受,那么多人爱慕贵妃,只有白龙是真的以贵妃之乐为乐,以贵妃之忧为忧,以贵妃之痛为痛,甚至不惜舍弃肉身,灵魂附于猫身,三十年来不离不弃。我甚至在想白龙的怨念是否就是杨玉环的怨念,当她在石棺中复苏,在恐惧和绝望的双重压迫下,她是否会后悔,最后那缕头发所试图挽留的终究不过一场自欺欺人的迷梦,那些因痛苦挣扎而留在棺盖上的斑斑血迹里有她觉醒的控诉,所以空海那句“也许这就是贵妃相信的爱情,因为她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让我觉得有点假,倒是白龙那句“我知道她死了,但就是一直舍不得”让我有那么一刻的动容。
虽然每个人的情的形态不同,但均是一种执念,执念让人痛苦,让人只愿意接受自己想象中的真相,尽管影片里没有点破,但我想空海所说的无上秘法里不再痛苦的秘密应该是放下执念,去真正理解真与假的辩证关系。空海说,“幻术是假的,但假的里面也有真的。”,换言之,没有绝对的真,也没有绝对的假,绝对的只是你自己的执念。白居易最终释怀,长恨歌的故事是假的,但白龙的情是真的。
抛开呈现方式的问题,电影本身的精神内核是深刻而饱满的,这点要为陈凯歌点赞。
必须承认,《妖猫传》绝不是和《无极》同一档次的电影,但整部电影真正从心底里打动我的地方不多,可能是呈现方式的问题,电影中的情感冲突,更多的时候不是通过细节来呈现,而是以一种概念输出的方式来呈现。所以当演员演的是某个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时,演技就成了扣在人脸上的面具。饰演杨玉环的张榕容端着架子万分努力地去够那个众人心目中的盛唐象征,但无论颜值还是气场都撑不起来,给人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空洞感,这种角色或许不适合用某一个演员来具象化地呈现,仅留观众一个背影,留以无限遐想或许更好。饰演李隆基的张鲁一,一直在努力地扮演一个驾驭一切的宇宙之王,天之骄子,全程把帝王的自私、冷酷、无情、善妒、占有欲挂在脸上。人物的概念化直接导致呈现出来的极乐之宴,不论画面有多精美绝伦,都不是我能接受的样子。我理解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是李杨二人在不需要装逼的时候可以有普通人的幸福甜蜜,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寻常夫妻间的点滴恩爱,而不是把杨玉环当物品一样公然放在秋千上,向全长安的人炫耀“她是我的女人”。我梦想中的极乐之宴应该是覆灭前的醉生梦死,是生离死别前的抵死缠绵,是绝望前最后的高潮,而不是李隆基送阿部仲麻吕“极乐之乐”四个大字时的醋劲,不是因“云想衣裳花想容”而放逐李白时的妒意,也不是杨贵妃一脸洞穿结局的哀伤落寞。
李隆基的角色塑造如果能多一些层次的转换,多一些复杂性,不要刻画得那么平面,或许死亡骗局的戏剧冲突可能会更具震撼效果。我觉得前半段他应该是人,后半段才是王,不要让他那么早就暴露作为盛世之王冷酷无情,虚伪丑恶的真面目,要一直熬到马嵬兵变,两相权衡之下,李隆基从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变成存天理、灭人欲的君王,在那场死亡骗局里他应该表现得既痛苦又绝情,既不舍又决绝,让我们傻傻分不清之前的恩宠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样,杨玉环的绝望才不会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她的爱与牺牲才更具备震撼人心的凄美,我才能更有底气地说出那句“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从一开始就看清了李隆基的假意,那么早就看透了结局,杨玉环仿佛是为了相信而相信,为了自欺而自欺,为了绝望而绝望。
大唐盛世也好,旷古爱情也好,在人心面前终究是一场幻境,在这场幻境里我看到了陈凯歌为他的艺术理想所做的一切努力,但相比于他之前的《霸王别姬》,《和你在一起》,《搜索》,我更喜欢他之前的三部影片,让我看到了自带优越感的陈凯歌接地气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的陈凯歌也能把普通人的情感、困惑,刻画得特别真实感人。所以我特别害怕陈凯歌搞所谓的大制作,用力一过猛,就会滑向《无极》一样空洞无物的深渊。《妖猫传》当然不是空洞无物的烂片,但也算不上真正的大制作,真正的大制作不在于砸了多少钱,不在于场面有多气派,不在于立意有多深奥,而在于拍出真情实感,人性不一定要拿到天上讨论,放在地上审视也许更合适。
2018年2月12日,写于湖州
个人简介:80后双子女,民盟党员,作者,想法比头发多,思路比套路深,不甘囿于在体制内的文艺女中年一枚,坚持用文字一步一步走向体制外的自由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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