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如颖
编辑/杜强
自从新冠肺炎证实人传人以来,各类口罩——尤其是医用防护口罩(N95)——的全国性脱销似乎只在一夜之间。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时尚先生 Esquire》,全国的口罩产能在 1480 万左右(自国家发改委 2 月 3 号消息),但中国 14 亿人口,假设 5% 的人每天佩戴一次口罩,口罩每天的需求量是 7000 万。急迫需求和产能之间的缺口一时难以填补。
《时尚先生 Esquire》追溯了口罩供应链上的各个环节,发现这是一个人心扰动的行业,有暴利,有困惑,也有被责任驱动的抉择。
进退维谷的商家
对于国内的口罩生产商来说,疫情发生在一个糟糕的时间点:工人回家,原料短缺,城市封闭。他们应对的是一场凶猛的突然袭击。
刘学凯(河南戈尔医疗负责人):
快过年的时候,疫情爆发,全国急需口罩,我们重新把工人召集过来。头几天工人没太大反应,后面工资翻三倍、吃住都包,有些才同意的。
1 月 18 号我找了趟班车,把已经回家的 20 多位工人拉回厂里。厂里有 8 条生产线,满负荷的话需要 100 多员工。好在现在员工都已到岗,政府给了支持和补贴。
我们现在简直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24 小时生产,2 班倒,每个工人一天工作十来个小时,原本熟练工工资一天 80 元左右,现在一线员工一天能拿到 500。普通员工的工资也在 300 左右。
但现在问题是原材料非常紧缺啊。外地出原材料的都封城,有的得提供政府公文。除夕当晚凌晨一两点,所有原材料用尽了,连塑料包装袋都没了,大年初一不得不休息一天。大年初二,公司采购经理带着 30 万现金去山东临沂的工厂进无纺布。对方不保证能装满货车。我说,要是不装满车,我以后再也不会进你的货。国内质量比较好的熔喷布的进价从 2 万 4 不断涨到了 4 万 5。这两天熔喷布吃紧,迫不得已工厂休息了半天,等晚上熔喷布到了继续加工。
口罩并不是一个赚钱产业,医用外科或一次性医用口罩的利润大概在几分钱。你现在不是说赔不赔的事了,你只要有机器,你只要有证件,有注册证,你是个口罩厂就有义务地去做。因为啥?这个社会现在确实需要这些,你不做从良心上也(说不过去),现在机器能转动的必须转动起来,不能停。
孙颖(某高端口罩品牌负责人):
过去几年中国雾霾治理成果让大部分的口罩厂都濒临灭绝。我现在开玩笑说,这是一个情怀产品、赖生意,你哪儿控制得住?有雾霾才能卖口罩。
关厂之前,突然无数人给他拿了无数订单,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捧着钱给他说,你赶紧给我做口罩,但没产能,他做不出来。
工人腊月二十都已经放假了,春节谁不回家?过去一两年这种惨淡经营,那老板都恨不得你赶紧回家吧,再也不要来了。所以,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后期再想叫人来,工人已经叫不回来了。
我们的代工厂,我腊月二十七给打电话,我说你就二傻子,你为什么不出三倍工资给人,让他过来?他说亏怕了,不敢出这个钱。
三十那天,疫情看着特别吓人,我们发了通知,全体员工停止休假,兵分三路,其中一路去工厂。代工厂已经没有工人了,老板光杆司令一个人坐在那儿哭笑不得的,电话都接不过来。没办法,我们派十个自己的员工去。
初三初四我们直接四倍工资找了十几个临时工,把我们的人都顶出来,一方面他们效率低,另一方面因为太危险了。我们同事所在的小区已经有一个人确诊了,确诊那户 5 号楼,他们是 8 号楼。昨天上午我已经把所有人全部撤出来,都在家蹲着。我说情愿停工,也不能再冒生命危险干这个事。
金鱼(湖北仙桃相关人士):
我亲戚是湖北仙桃一个口罩厂的老板。疫情发生后工厂急忙召回工人,有的回不来,封城了,有的不敢来。像我们开 8 倍工资都没有人愿意过来,请不到工人就自己家人去上班,只能这样。原本一天工资 90-100 元,现在最高能有 870 元。
2 月 1 号,当地政府关停了仙桃大量民用防护型口罩厂。作为中国最大的口罩基地之一,仙桃的口罩起码供给武汉是供得起的,然而武汉都这么窘迫,肯定有问题。现在口罩市场价这么高,炒到三四块一个。民用口罩厂不生产,市场供应关系超出了一个正常范围,这是什么促进手段?
有人说人家贩卖高价口罩,供给关系肯定应该打开,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以低价平衡这个市场,是吧?口罩大概在一个波动的范围,就是两块、一块或者一块五左右,这样一个价格群众才能接受。你也不用去打击什么高价。
价格疯涨
跟生产环节的人工不足、原料短缺相比,流通环节的扰乱是加倍的。有人趁机大发其财,也有人凭良心行事。
小刘(医用外科口罩经销商):
20 号那天我在公司搞卫生,突然有人打电话问我,「口罩你确定能发货吗,你确定能发货吗?求求你发货。」说得我真的心肠都软了。我仓库里还有一些,我就说可以。
之后,他们就在豆瓣那里推。一个小时下了七百个单,把我吓疯了,平常一天最多接三十个单。我们是做医疗用品的,本来是对公给医院的,个人买的都很少,搞大清洁的时候戴一下就可以了。后来我才晓得是疫情。
我们设的库存都是很随意的,他们一下子抢购得太快了,我赶快把库存改了,最后就下架了。年底谁会囤那么多货?囤越多,钱就越多。
我连夜打电话给厂家,第二天开着车蹲在门口,要不我根本发不出去。后来厂家货给我拿空了,没办法。本来还有将近五十来单没有发出去,我只能跟他们打电话解释。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是卖 25 一包,一包一百个,因为厂家那边说拿不着货,我就改了一下,最后涨到 40 块钱一包。同行的价格炒得太高了。刚开始一块、两块、三块,都是按个算,后来炒到一包四百、五百,六百都有了。还有人发布 15 块钱一个。我说我如果跟他们一样做推手的话,那根本就对不起我们自己的从业道德。
小斯(某医用 N95 口罩零售商):
20 号疫情消息传出来,我就换了家快递,把几只医用 N95 口罩的打包价下调了 20,然后有人开始骂我,让我补差价,还说我国难当头擅自调价,真的非常寒心。
那段时间,进货经销商不给单据,他们也怕被查,我能理解。现在口罩厂的普通员工日工资都快到七八百了,确实成本涨了很多。23 号,我的进价已经到 19 块一个了。
后来媒体有报道,一家药店口罩卖 25 元,进价 19 元,被吊销营业执照和罚款。我看了非常害怕,我确实没有进货单据,理不正。我打算卖了这批就不进了。我只是个学生,没多少积蓄,卖口罩只是我的副业,挣点生活费而已。但罚钱的话搞不好学费都没了,我承受不起。
金鱼(仙桃民众):
我从亲戚那里拿了一批货,有一批是民用 KN95 口罩,我卖人家十块钱,自己可能就赚一块钱,大家都觉得很便宜,大量要。后来有个客人他把我朋友圈屏蔽了,他还加了我朋友,我朋友突然和我说,「这不是你的图片吗?你看人家在网上卖 35 呢」。我说啊?
我找到他,跟他说我以后不会再给你供任何一个口罩的货,你以后不要找我合作。我说你能做第一次就能做第二次,以后你爱找谁去找谁。他说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说你拿我的东西去卖还好意思跟我说仁义?他说我哪有啊?然后我就把我朋友的截图发给他,他就沉默了。我把他拉黑了。
我当时就发现这个人真的是太恶心了,有人就会利用你的这种心。我觉得不能再放低价了,要价 20 块钱。有的人希望我能降价,从道德上攻击我,这样他好降进价,涨卖价。但我不变了,这样他就很难放高价。
公益人陈先生:
1 月 31 号凌晨 2 点,在我们一个物资募集群里,朋友说刚咬咬牙,拿下 2 万个口罩,4 块钱一个,我一看图心都碎了,就是普通的医用外科口罩。在此之前半小时,我面临同样的选择:普通外科口罩,4 块 5 毛一个,1 万个,说半小时不付款,就没了。我犹豫了几分钟,决定放弃。
就在这个价格的前一天,我们刚刚向湖北捐赠了 20 万个同样规格的口罩,是 1 块钱一个。同样的口罩,几个月前批量采购只要 4 毛钱,药店零售也才 6 毛钱。
郑鹤红(某慈善组织创建人之一):
我们从 20 号到 23 号就开始采购物资,23 号付给某品牌口罩的大经销商 100 万货款,定了 8 万只医用 N95 口罩。等了一天多这个口罩量才生产出来。然后在厂门口,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经销商把这批口罩转手卖给了二道贩子,我们的志愿者在门口就守着这批货,等着清点,就打起来了。第二天说,经销商答应再补回来 4 万个,一半。到现在一个都没发出来。
我们后来找遍了各种购买渠道。我一说价格,10 块钱左右,人家都不回复我,估计都把我拉黑了。还有个说他手里有 30 万个口罩,让他报个价,30 块钱一个,好吧,我拉黑他吧。
其他的就是没货。原因非常简单,慈善机构的价格是限死的,我们要是报价 25 一个的话,都不用发货,民众的口水就把我们淹死了。卖给我们,又没有利润,人家还不如去维护客户,卖高价,还能赚一笔。
14 块钱是中国思源基金会购买口罩的价格,它是国家一级公募基金会,最开始一两天网友骂的都是它。所以我们考虑只能 12 块钱之内,一旦被骂你的名誉全都没了,骂你吃回扣。你不做,你说采购不到,是不会挨骂的,对吧?
我们后来又得到了货源,境外的,可以直接邮寄中国。我们在商量怎么下单采购、核对数量,然后同伴说不行,因为是境外物资,新的文件要求境外(物资)到了海关自动归属湖北红会、慈善总会。文件特别详细,真的花了很多的心思。
我从事公益 17 年了,今年的经历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把我们给掐死了。过去在汶川和玉树,我们的身份还是很小的,都可以顺畅地去做救助。
2010 年玉树地震的时候,我们认识的一个主任,他现在已经是院长了,亲自带队去支援湖北武汉,他向我们求助,要防护物资。他本身是一个外科专家,地位、名声、钱都有了,亲自带队进去,特别负责任,对不对?跟我们说防护物资不够了,求我们给他一点,我们十年的救助伙伴,给不到他手里。
孙颖(某高端口罩品牌负责人):
我们的口罩很晚才被挖出来,因为别人一定是先买一块钱的口罩,再买五块钱的口罩,最后才买更贵的口罩。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我们自己口罩的变化从 20 号开始。钟南山说要戴口罩当天,基本上就断货了,还剩了不到 10 万只。线下卖了 5 万只,线上卖了 5 万只。我们自己都没当回事说卖就卖了,赶紧弄完拉倒,到年三十那天发现情况不对了。
有人在淘宝上开店卖我们的口罩,价格直接翻了十倍,你说这不是疯掉了吗?我们只能去投诉它,最后能成什么效果,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也有人找到我,说一盒给我加多少钱,我说哪儿凉快哪儿待去。包括某家电商平台都找到过我,我都没有给,给了我们后期就完全失控,失控最后受损失的一定是我们。
大年三十,我们把所有地方能够找到的口罩,大概一万只全部拿出来,当天上午十点在网上全部卖出去了。
我们的订单量和流量比双十一涨了十倍,都是来骂你的:你为什么没有货,没货为什么还挂在上面,物流什么时候发货,为什么看不了快递?然后还有各种的宣泄啊:你为什么故意不卖给我,你卖这么贵还不卖给我,又伺候哪个老爷去了?各种破口大骂,有的直接问候祖宗。
当然还有投诉,说你们为什么涨价。这个事很搞笑的,他们给天猫投诉,给工商局投诉,投诉我们为什么涨到原价上去。昨天上午工商局的人还来,说你们怎么涨价了,我说没涨价啊,最后他走了,你说这多无聊不是。
全球采购
国内渠道难以指望,越来越多人盯上了国外。但随着疫情在其他国家爆发,此举也引发了争议。2 月 2 号晚上,美国、澳洲、土耳其、韩国、越南、印尼、印度、新加坡等国家开始禁止大批量出口口罩。
许许(中欧商学院深圳校友会秘书):
除夕前一天,我们的校友企业要往前线捐物资,希望大家提供货源。我们联系到了各国的医疗物资购买渠道,在澳洲、南非、印度等地订购了十几万个医用 N95 口罩。
联系到韩国中间商时,刚开始价格是 10-11 块一个,我赶忙定了 10 万个。后面我又订了 5 万个,两天后中间商说厂家要涨价,涨到 13 块,而后又涨到 15 块,我同意了。但隔天早上我接到电话,这批货要涨到 18 块。我说不可能,18 块的话我们没必要参与物资竞价,最后涨价都涨到自己人手上。最后以 15 块确定了下来。
王宇宇(国内某外贸公司负责人):
腊月 24 那天就有人问我,韩国有一批口罩,差不多有 500 万只,你要不要?这跟炒期货似的,谁敢买啊?
腊月 28 那天,我们一开会一算账,完蛋了,中国的口罩不可能供应上。我们一个同事带人直接杀到韩国,韩国是除了中国之外,全球第二大口罩生产国家。当时的想法是平抑市场。那时我们手里至少抓了 500 万只口罩的订单,其中的 300 万只我们交了 30 万定金给韩国厂家。虽说定了,但是心里非常纠结,你敢要吗?
那时口罩在韩国才不到三块钱。同事年三十晚上回来,初二又杀过去了,因为对方已经反悔了,赔了 30 万。他说 30 万我做不了你的订单了,转手给了中国另一个公司,对方出了两倍多的价格,用现金把这 300 万订单截胡走了。
政府征用之后
1 月 26 日,国务院强调要统筹调配全国医疗物资,大部分口罩厂被政府征用,优先保障物资最紧缺的湖北和武汉,产品不再销售于经销商。医用口罩成为了国家管控类产品。
刘学凯(河南戈尔医疗负责人):
现在我们就是政府管控,拿政府批文和调货单,我们放货。当然也有极个别的。医院开救护车来拉,也是给医院一些。今天陕西那边来了两三波,到现在陕西的救护车还在门口停着呢。不给人家确实感觉不好意思。他们说他们医院护士啥的口罩戴都不够,都没有,就是消消毒自己还用,确实国家这块量还是不够用的。人家来了就给人家拿个一箱两箱的。
孙颖(某高端口罩品牌负责人):
前几天我们的代工厂被征用,政府清点库存,确认有多少产能,多少人在生产,并且让他们以最快速度出产品。我们的产品也拿给厂家看了,对方说你们(的产品制造起来)太慢了,不太合适。商量后,分给了我们一些产线,但那些产线维护更新就需要1、2个月,还不如直接买新的。
现在我们在代工厂对面找了一个地方,准备建一台生产线,自己找工人,最快速度复工。现在产能每天两三千只,愁的要死,都不够顾客朋友分的。我自己也没有存货。前几天我把放办公室放了N年的研发样品都翻出来,一箱,全部分出去了。我自己车里还有两盒口罩,20只,这是我们一家五口人的20只。
年前给亲戚朋友送礼,我也不知道送什么,就送口罩,都是十盒十盒地送。昨天朋友给我发微信,他说今年送礼最贵重的就是你们,因为是保命的。
口罩在哪里?
自 1 月 20 号到 2 月 1 号,北京的市民服务热线中,有 9700 余名市民反映买不到口罩,5700 余名市民反映口罩涨价问题。
石女士(北京民众):
从 1 月 20 号到现在,我没买到过一个口罩。
我去了家门口的 3 家药店,也尝试了淘宝、京东、拼多多、物美多点、京东七鲜超市、盒马超市、饿了么送药上门、美团送药上门,都买不到口罩。我家有日本那种海绵口罩,后来发现这类口罩不符合要求。
现在我出门只能带个海绵口罩再加个纱布口罩,先凑合着。毕竟家里蔬菜、水果和生活用品必须要出去买,开始物美多点还能送一些,这两天已经全部要求自提了,不频繁下楼买东西也不行了。口罩也只能反复使用,每次出门回家用威露士洗了,晾干,吹风机加热吹一下,自己感觉还不错。
如果家里都是年轻人吃个一两星期方便面我自己也能忍,可家里 80 多岁的老人不行呀。我要上医院拿老人必需的降压药,急需口罩。由于北京市政府没有公布病例具体发生在哪些医院,我们无法判断去医院拿药的风险有多大,去哪个医院或哪个社区医疗站更安全。但老人的药又不能断。
2 月 2 号,我在微博上 @ 各种北京生活相关的微博号,询问口罩供应和医院的事项,12345 市民服务热线答复建议我关注各大商场、药店售卖情况。我回复他们,要是每天上街到处关注,被传染了不是更得不偿失。最后对方说,「您的建议我们会转交职能部门,感谢您对我们的信任和关注。」
2 月 4 日,我又去了趟药店,药店只开了一半的门,门口用简易小桌阻挡着,桌上挂着告示:店内暂无酒精和口罩。我又发了条微博:北京的口罩在哪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个别身份信息匿名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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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封城下,这位白血病姑娘想到了安乐死
「当妈妈真的很痛苦,要是没做妈妈就没这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