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边的云霞分外地绚丽,幻化出各样的图画:一会儿是牲口——马牛羊;一会儿是野兽——虎豹狼;再一会儿又成了怪异的山石,流淌的河流……这时候走在山腰道上的几个村人,远望去就如移动的豆粒儿。领头的是村长,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村长和他的同伴们披了衣,扛了锄,悠悠闲闲地走着;不久就又到了那座高高隆起的山梁前,于是他们脚下的黄土路就渐渐地升了上去。
山梁本地人叫“倒骑龙”,过了这梁不远就是村里的地界了。村子在山弯里,错错落落三五十户人家,拉了有二三里路长。这里的山雄奇高峻,石多土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村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也不知过了多少代,虽然辛苦倒也安心。要不是近年来村里添了人口——年轻人都喜欢生上三四个孩子,偏又遇着干旱庄稼歉收,以致到了食不果腹的地步,村人们是不会想到走出这个巴掌之地的。“老少爷儿们,现在我们的日子是越过越紧巴了,再这样下去,就危险了!……咱们总该想想法子吧,大家说是不是?”村长的目光扫过人群——山风正呼啦啦地响,从岭上来,针砭着人们的肌肤。大家把衣服裹得更紧,有的人索性蹲下身去。“……眼看春天就要到了,我们总不能等死吧。”村长站在会场中央的大苦楝树下,望着沉默的村民,有些恼火。“我想,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我们就到更远的地方去开荒种地吧……”村长继续说。
山外是什么样子呢,谁也不清楚,每个人都一脸的茫然;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长时间沉默后,终于有个胆大的村民表示支持村长的意见,随后又有几个人表示赞同,于是就一致决议春天的时候到远处去开垦荒地。
村长将男女分了若干组,各自去找荒地开垦。村长自己选了四个青年往东,走了很久,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块土壤肥得流油的荒地。为了开垦这块荒地,一行五人早出晚归,忙碌了大半个月。一天他们翻过倒骑龙山梁,遇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男子三十多岁,也扛了一把大锄。男子有些怪异: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到了荒地,他们开荒,男子也开荒。男子站得远远的,似乎有意躲着他们……第二天早上,他们刚翻过倒骑龙,又遇到了那个男子——他好像正在等他们,果然当他们走过去,他就跟了上来。同昨天一样,他又陪村人们垦了一天荒地。第三天、第四天……每天男子都准时在梁道上等他们,于是不知不觉中大家心里的恐惧与疑团便似春草一样一点点地滋长起来。“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弄清这个人的情况。”村长说。大家都赞同。休息的时候,他们就招呼男子过来喝水。男子远远站在自己开垦的地里,一个劲地比划——原来他是个哑巴——说他不渴,不想喝水。问他别的呢,他只是啊啊地又比又划,越发地难懂,结果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男子依然如影随形地跟着村人们,大家绷着的那根弦始终就没松下来过。一次在没有走到倒骑龙之前,一个叫胡兵的同伴,突然冒了一句:“这个人总是神秘兮兮的,大概是个鬼吧。”走着的几个人一下子给震住了——血液哗啦啦就冲上来了。
“不会吧。”众人将信将疑。
“怎么不会呢。”胡兵说。
这一天干活的时候格外地沉闷,众人都尽量地躲着陌生男子,仿佛他真是个鬼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村长召集大家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人——他很想说鬼,咽了口吐沫给咽回去了——的来历搞清楚!”办法倒也简单,派一个人去跟踪他,看个究竟。谁去呢?没人愿意。
“你去吧。”村长对胡兵说。
“凭什么呢?我才不去!”
“就你去,去了多发你一月的口粮。”村长说。
众人都同意。胡兵只好答应了。
村长又说:“去吧,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哩。”
“不等呢?”
“不等,是孙子!”众人说。
胡兵这才磨磨蹭蹭地翻过倒骑龙去了。
村长他们在倒骑龙这面的坡路上等了很久,胡兵才回来。胡兵是连跌带爬地回来的。“村长,不好了……”胡兵跪在众人面前,喘着粗气。“莫怕,莫怕。”村长安慰他,让他慢慢说。胡兵的话像剁菜,东一块西一块,大意是说,他翻过倒骑龙时,那个男子已经往梁的右边去了,他就忙跟了去。
那里根本没有路,全是在荆棘杂草里蹒跚,越走他越瘆得慌……跟了很久,就见前面有一片荒坟。坟场很大。高高低低的坟,似各样的包子与馒头,错杂遍布。那人径直往坟场去了,一进去,三晃两晃就没了影儿......那时候天已经昏暗下来,一派萧索荒凉,他刚想再往前走,这时突然刮了一阵风,阴森森的;又来了一声猫头鹰似的怪异叫声,吓得他转身就跑了……
毋庸置疑,这男子一定是鬼了!该怎么办呢?放弃已经开垦的荒地似乎太可惜,唯一的办法是找一个道人捉了他。为了不打草惊蛇,村人们还是照常地去开垦荒地。那个男子呢,还是照常在倒骑龙的梁口等他们,然后跟着他们去开垦荒地。村人们用了许多办法,才同那个男子拉近了距离。一天他们正式邀请他去吃酒喝茶。他比划说不去,他们就说(其实也是比划)这店很好,很安全——只有一个老头儿独自经营……费了许多唇舌,他才勉强同意了。
那家店离倒骑龙山梁二里左右,也名“倒骑龙”。黄昏时,几个人相约到了店里。店主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见来了客人,立刻迎了出来。
“各位,请请请。吃点啥,喝点啥?”
客人进了店,搬了凳子坐下。
村长说:“先泡几盅茶来,口渴得要命!”
不一会儿,老头儿捧了茶来。几个人便点了酒菜。老头儿端来酒,先上了一盘盐花生,让大家喝着,便到后面弄菜去了。
大家刚要举筷,外面就又来了一位客人。村长眼尖,第一个站了起来:
“啊,李叔。这么巧啊。快,请请请!”
其余的人都跟着站起来让座儿。来的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子,身材瘦长;他也不客气,径直坐了,问:“咦,掌柜哪去了?”
“在后面忙呢。”村长说。“胡兵,看看去,叫张厨子再添两个菜来。”
胡兵就起身去了。
李叔瞟了一眼陌生男子:“这位是?”
“哦,忘了介绍,前不久认识的新朋友。”村长说,“人还不错,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陌生男子忙起身,啊啊地打招呼。李叔说:“坐吧,坐吧。”他才坐了,一副很拘束的样儿。
聊了一会儿,有两个村人说要上趟茅厕,又一个说:“胡兵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我催催去。”也走了。就剩了李叔、村长,还有陌生男子三人。又闲话了几句,村长也坐不住了,说:“李叔,失陪一下,我也去尿尿!”“好吧,要快点回来!”“是是。”村长应答着,站起身往外走。
“他妈的,一个个都跑光了,老子抓住绝不轻饶!”村长骂骂咧咧出去时顺手就把门给关上了。门被关上,屋里一下子就暗下来了。
几个村人和老板张厨子都在房后的树丛里躲着;村长绕过去,一下子就找到了。
“怎样?”众人问。
“好了。”村长说。
大家有些兴奋。猫着腰绕回前门去听动静。久久,没有一点儿声响。终于里面响起来,似乎在打斗;一会儿,又停了。接着是追赶的脚步声;砰砰——似乎是凳子倒了;哗啦啦——显然是杯盘砸碎的声音。每一次声响,大家都不由地一激灵。而张厨子还痛得直摇脑袋——其实村长他们早说了,一切损失都要加倍赔偿的。
响声停止了,接着是隐约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抓我?我与你无冤无仇!”
“不为什么,就因为你是鬼!”
“我是鬼,可我并没有害人!”
“没害人?你老跟着别人干什么?”
“我只不过太寂寞了,所以想……”
“哼,鬼才相信!反正你不是人,就不能同我们人在一块儿……”
又响起了打斗声。再过一会儿,一声惨叫,一切恢复了死寂!久久,久久,众人正想破门而入,突然哐当一声——门开了——李叔站在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