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 Ode to Hate——读《呼啸山庄》(2014.06.14)

我想看一个关于纯粹的恨的故事,于是去买了《呼啸山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5北京第一版)。

其实以前是多少读过一点的,所以才在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这本书。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与它的初次接触是在四年级,或者更早,因为老师说读名著好。虚荣心作祟,在同学买的都是童话寓言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挑了这本,似乎这样就能显得比起同龄人来我更成熟。说来好笑,那本读物,像所有的少儿读物一样,在每一个字的上面有拼音标注,还有不少丑陋的插图,可见也并未显得“成熟”多少。当然,那本书在我买回来不久就被嫌弃了,因为太无聊,后来还被撕下书页充当临时抹布。

不知道书商是怎么想的,把这个故事当作少儿读物出版。当时的我只是做了所有小孩子都会做的事。现在,十几年之后,回想起来,当年我若是真的读懂了,真不知会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这本书全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写的。故事的叙述人并不是几位参与到这场几十年两代人爱恨纠葛的主人公之一,只是一位目睹全程的女仆在讲述给“我”——洛克伍德先生,一个租客听。经由这刻意安排的双重,甚至多重包裹,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被完全保留给了他自己,读者只有很少的,甚至完全没有机会窥探。我一开始还嫌这样的安排过于繁琐,然而读了几章,在那些复杂激荡的情感始露端倪的时候,便有些理解了:

无论是谁,甚至是作者本人,都无法在这个故事里假装以上帝视角妄自尊大地告诉读者书中每个人在想什么,做每一件事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并不真的知道,哪怕他们设计了情节。作者,在这样的行文安排下站在了与读者同样的位置,或者至少更为亲近:一个局外人,一个了解这大悲大恸但只能旁观的普通人——一个大多数。毕竟,若非亲身经历过类似的悲剧,谁也难说理解当事人的心理。艾米莉·勃朗特以这样的处理方式,将书中人物的思想交与读者自己品评,给予了他们更大的揣摩空间,更回避了强加心理活动可能出现的虚假和霸权。在我看来,无论她选取这种方式的初衷如何,都显现出她作为作者睿智且宽容的一面。

然而,即便是有着相似境遇的人,其内心也未必是相通的,比如希斯克利夫和哈顿·恩肖。前者因少年时所受的种种压迫和爱人的背叛,化身复仇天使,彻底摧毁了两个大家族,并在有生之年将两家族的后代几乎窒息与自己的恐怖之下。相较而言,哈顿·恩肖被前者剥夺了家产,自尊,自由,还有爱情,却仍将希斯克利夫当作父亲般地爱着。也许是对这份纯良的报偿,最终,作者让小恩肖与小凯瑟琳结为佳偶,并收回了被掠夺了的家业。当然,这都是在希斯克利夫死后的事情了。

尽管结局显得美好且充满希望,仿佛又是一个大团圆的善有善报的故事,然而这整部小说,从一开头,到最后三章之前,都是沉重阴郁的,是希斯克利夫的复仇之种埋下,复仇之树成长,开花,到其燃起的烈焰吞没一切的过程。书后的长评中提到一个评论家曾尖刻地说“这个作者写到十来章居然没有自杀?”,可见其给读者带来的压抑感。这恰恰是我看这本书的初衷——感受那无底的恨意的深渊,并为这恨意找到正当的理由:不管这世界存在多少好的事物,它也该是可恨的——恨这世上的一切疾苦,一切不公;恨自己所遭受的一切挫折苦难,一切只能自己背负的十架,一切默默流下的泪和咽下的苦楚。我希望能通过看这本书,为希斯克利夫正名,从而为自己证明:恨是自然的,是应当的,是无罪的。

是的,我为希斯克利夫的仇恨找到了非常无可厚非的理由——歧视,虐待,爱人因为自己出身卑贱,违背心意嫁给她并不爱的人。这一切让希斯克利夫顺理成章地变得疯狂,丝毫不留一点仁慈之心,更别提宽恕任何一个人,包括他们的后代了。在我看来,这部小说之所以流传甚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不是一个关于宽恕的故事。在太深重的伤害面前,谈宽恕会显得过于轻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超然物外羽化登仙。作者省下了这不必要的部分,转而去挖掘每个人心中深埋的那团怒火,那去报复,去焚毁一切的渴望。希斯克利夫的复仇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顺利得简直不合逻辑,但作者让他完成了,完成得非常完满。艾米莉·勃朗特将一片被地狱之火彻底燃尽后所剩的荒漠从一开头就呈现给了读者——没有爱,没有希望,唯一的喜悦来自那狰狞的独裁者。她仿佛在说:看,这就是你的复仇之果。

这是复仇天使登顶一刻的荣耀。在我原先的想法里,我本该与之一起欢欣鼓舞,但我却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怖。不同于读到普通毫无人性的反派时纯粹的厌恶和事不关已的淡漠,这是令人从内心深处颤栗的恐惧——与藏匿心底的恶兽直面的恐惧。它本是一只可爱温驯的幼犬,渴求着爱与温暖,但却因苦求不得而发狂,生出獠牙与发着红光的愤怒的眼,吞噬了它最初信仰的一切。这不是一个遥远国度的一个无名恶棍为非作歹的故事,这是你,一个有血有肉,相信爱渴望爱却满怀恨意的你一旦挣脱束缚后会发生的故事,真正的,恐怖故事。

另一方面,埃德加·林顿,大凯瑟琳的丈夫,一个爱她不会比希斯克利夫少分毫的人,则是男主人公的反面。林顿一开始绝不会是个讨喜的人物:希斯克利夫凌厉,他软弱,希斯克利夫高大,他瘦小。然而读到后来会发现,他是上一代中最无辜,最柔和的人,换句话说,一个平庸的好人。他忠诚不渝地爱着凯瑟琳,尽管知道后者爱的另有其人,他从未想过对小希斯克利夫施加报复,也从未给小凯瑟琳灌输任何有关恨的念头。若说希斯克利夫是尖利的冰刃,埃德加·林顿就是温润的湖水,不起风浪。这或许是因为他包容了一切,又或许只是不愿意再招惹是非的明哲保身——一个典型的大多数。我更倾向于认为林顿是后者。在他的庇护下,小凯瑟琳成长为一位单纯,心中充满爱的少女,即使后来被希斯克利夫摧残到几近绝望,她还是重生了,并收获了美满的结局。

相比较起前面的故事,结局部分显得有些仓促平淡,像是一场似乎看不到尽头的狂风暴雨正酣时,天空一下子转晴。故事中的“我”——洛克伍德先生——离开不久,希斯克利夫去世,死前绝食多日并出现幻觉。作者在故事里并未说明原因,我的鲁钝也无法让我从主人公只言片语的提示中妄自揣测结论。小凯瑟琳和小恩肖摆脱了噩梦,很快便一起向美好的未来携手共进,像是从未经历过许多年的恐怖的,普通平凡的夫妻,安稳平静地继续生活。

摒弃苦难,继续前行,这是大多数人共有的本能。它太普通了以至于常常被人忽视,但它本身又是多么的强大呵!

在看书的时候,为了排除干扰,耳朵里一直塞着耳机。读到最后,“我”去拜访那纠葛一生的三人——埃德加·林顿,凯瑟琳·恩肖,和希斯克利夫的墓时,耳机里是《辛德勒的名单》的主题曲。尽管这本小说与电影的主题和情节都大不相同,幸而音乐可以是相通的。三个主人公生前所遭受的所有煎熬——尤其是希斯克利夫,那扭曲的爱,炽烈的恨——在他们下葬之时也一并被掩埋,留下的只有浓重的悲哀,如同耳畔琴音哀恸的低诉。小提琴在一段与竖笛的对话后音调蓦然爬高,越来越强,仿佛再也压抑不住的悲泣——一个人不该这样地死去,不该在他没有付出并得到过真正的爱与温暖之前死去,不该在黑暗与孤独中度过一生,最后还是在黑暗与孤独中死去。

没有人值得这样的生,也没有人值得这样的死。

故事总会被慢慢淡忘,对于真真切切生活着的我们来说,那些曾经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总会慢慢消融,如同尾音渐渐飘散的小提琴声。荒原会复苏,因为生命不朽,爱与希望也会复苏,因为人性生而伟大。

Was it a vision, or a waking dream?

那是幻象,还是醒时的梦境?

Fled is that music:—Do I wake or sleep?

那乐声去了,我是睡,还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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