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五那天,三哥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卧槽,这么文艺!”
可能是我那天的装束吓了他一跳。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色长款大衣,藏青色的围巾,条格衬衫——总的来说,人模狗样的。
我说:“你可拉倒吧。”
两个大男生并肩走在节日的城市广场,身边是熙攘的人群和喧嚣吵闹的小吃摊,什么烤鱿鱼爆米花臭豆腐……大理石地面上厚厚的一层油渍,还有小孩子掉落后融化的棉花糖,到处是随地吐痰的老男人,路边几个大爷大妈拉着二胡咿咿呀呀地唱《十五的月亮》,让人想起“岂无山歌与羌笛,呕哑嘲哳难为听”——这一切文艺才怪了。
广场上有很多诸如套圈投球砸金蛋的游戏。三哥掏出十块钱买了十个球,两个人噼里啪啦地投。
一个都没进。
我说,你看这种游戏纯属唬人,就说套圈吧,远处比较贵的奖品比圈儿都大,估计刘谦啊大卫科波菲尔啊哈利波特啊这种人都套不进去,近处比较小的东西都是些几毛钱的玩意儿,就算十个圈都套进去,你还是赔了。再说砸金蛋吧,估计这些金蛋都砸完了也不会出现所谓的“特等奖”。
谁都知道是骗人的,谁都是玩过一次觉得吃亏就不想玩第二次,但是这样的生意就是能够养活一伙儿人。因为中国人多呀。他们只需要你单纯和头脑发热的第一次就够了,因为还没等你醒悟过来,又有新顾客上门了——他们才不需要回头客呢。如此周而复始,13亿的人口基数也够他们折腾。
与此类似的,还有宰客。
那天晚上,三哥给我发来短信:“我又回到广场上了。真让你说中了,那家砸金蛋的,两大箱金蛋都砸完了,可是那个特等奖两米高的泰迪熊还放在那里。”
我回复:“那然后呢?”
“然后他们收了摊子改成套圈了。”
我服!
服无聊透顶的三哥,也服那个在赚钱上堪称谋略家的地摊老板。三哥可是在学校里见到锅炉房的小猫懒洋洋地晒太阳感到好生羡慕,遂立志下辈子投胎成猫的主儿。真是立了一个大志啊。而那个老板可是懂得虚张声势吸引投资而后趁其不备进行产业重组成功套牢资金的狠角色。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啊。
总而言之,这二人可真是历史长河之畔两朵迎着朝阳怒放的奇葩。
(二)
三哥在我心目中是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人才。他学过散打搏击,靠这个跟人打过群架、抢过女孩儿。他学过绘画,素描功底了得。高三那年,为了复习地理,他动手画了一幅课桌大小的世界地图,而且还是分层设色地形图,每一个太平洋小岛都清清楚楚。但是画完才发现把喜马拉雅山割给了印度,恒河莫名其妙流到了泰国境内。
高一那年的寒假,西方的情人节和中国的元宵节凑到了一起。有人说这是百年难遇的日子,特别适合表白。三哥也迷信了一把,决定跟倾慕已久的女孩子表白。三哥精心准备了两件表白礼物,一件是自弹自唱的吉他曲,录制成视频发送给女孩儿,另一件是深夜的烟花。
那个情人节的早上,女孩儿收到三哥录制的视频,非常开心。表白成功了一半。但是接下来的烟花把三哥难住了。当时已经是年尾,春节的烟花爆竹已经销售一空。于是三哥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几乎走遍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才终于找到了一箱仅剩的烟花。
那天夜里格外得冷,三哥给女孩儿打了电话,让女孩儿看窗外。然后,三哥就在人家单元楼下点燃了那箱烟花。五彩斑斓的烟花随着一声声巨响升上天空,将冬天的夜空渲染得如童话一般……然后,满街的汽车都响起了警报,好几家亮了灯,打开窗户就破口大骂。女孩感动到不行,来不及换衣服就下楼跟三哥拥抱,却没想到声音太大,惊醒了爸妈。他们把穿着单衣在楼下冻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儿抓了回去,女孩儿哭喊着、挣扎着。三哥在原地呆若木鸡。
烟花已冷,黑漆漆的街上,只剩下刺耳的汽车警报。
三哥说,那天的后半夜,他在城市的街道上不知道疯跑了多久,边跑边哭。跑累了,就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他把学过的散打招式都用在了那棵树上。拳头上越来越觉得黏糊,天亮了才知道两个拳头已经血肉模糊。他说,每一次回忆起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声,他就特别后悔那次表白。
我问,那后来呢,你们怎么了。三哥说,那段感情不了了之。再后来,高二那年,三哥有了现在的女朋友,媛媛。
我一直觉得敢在高中里恋爱的人都是革命勇士,但是大多数革命勇士最后都成了革命烈士。三哥是一个例外,他从始至终都是勇士中的勇士。三哥的恋情被老师发现以后,校长要求三哥写一份检讨。三哥用文言文写了一份八百字的检讨,现在只记得其中一句是:“瓜田李下,恐其难辩。”校长几乎被气炸了。三哥反抗高中老师惨无人道的独裁统治的故事也成为了校史上的传奇。
高考以后填报志愿,据说三哥和她的女朋友两个人都将六个志愿栏锁定在了同一所学校,那架势真的是豁出了一切。最后,他们二人果然如愿以偿。高中老师无数次在班会上摆出一副你们将来能考上同一所大学我就直播吃翔的态度,也不知道他们知道这个结果会不会尴尬。
我们看过无数的青春片,也无数次吐槽里面烂到爆、老掉牙的剧情,但是偶尔有一天回忆起来自己的经历,没成想自己也成了故事的主角。那个时候就突然明白,青春里好多在当时看来别无选择的决定也不过是当时荷尔蒙爆发造成的冲动而已。我们在当时都低估了这个世界和自己的未来。
(三)
昨天,手机里突然收到取快递的短信,疑神疑鬼地到了驿站,看到快递单上写着三哥的名字。
突然想起来,寒假里三哥承诺送我一个面具,并且留了我学校的地址。三哥果然兑现承诺了。纸盒里装的,是《萤火之森》同款的面具,非常精美。是三哥亲手绘制。
高三那年,是三哥推荐我看《萤火之森》。三哥说,他最喜欢电影的结尾——没有丝毫的刻意渲染,阿银在竹川萤的怀里化作纷飞的萤火,竹川莹幸福地笑着。一切凄美得就像,初恋。那时候,电影里的人是笑的,电影外的人却哭了。
三哥曾经对我说,他高三时代的梦想有两个,一个是跟媛媛白首到老,另一个,是做好多面具来卖。三哥学过绘画,手艺不错,说要亲自设计,还别出心裁呕心沥血地设计了很多样版。我不明白这么一个玩具怎么有销路,面具这种东西都是大人买给小孩子的玩具,而且小孩子玩几天就会丢掉,最甚者也就是动漫爱好者当作COS工具——根本没人会把这东西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物件儿,三哥你何必如此认真?!
三哥说,这是艺术,懂吗!
我摇头,说,不懂。
大学以后,我问三哥他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三哥说,他开了网店,专卖自己的面具,可惜销售业绩有些惨淡。还说,有好多存货,可以送我一件。
我说,好哇。
没想到三哥真的送了。
想起电影里的竹川萤问阿银:“银,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阿银回答:“因为,这样才比较像一个妖怪。”
电影总会有结束,但是生活不会。有人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着,只是面具戴的久了,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真面目。你戴上面具是为了让自己比较像什么呢?其实真真假假有时候倒不必太过于较真儿。不管别人把你的面具当作什么——是玩物还是艺术品,都不重要,你精雕细琢了,就没什么可辜负了。
祝三哥生意兴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