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得出来,大雪初霁,屋顶的积雪还没来得及结成“冰琉璃”;铺满的阳光映在皑皑的雪面上还有些晃眼睛;除雪的机器轰鸣在厚重的层叠里吃力的推进,同行人一块哈着热气——想它是无论如何也要辟出一条安全的路径,以拥抱远归的亲人。
这丰盛而浓厚的热情,像极了那灶头竖起的烟囱里袅袅而去的炊烟,那锅碗瓢盆里摆满桌面的飞禽走兽和虾蟹蛋鱼,那温吞滚烫的一壶老酒,以及那个一向不苟言笑此刻却合不拢嘴的男人。
他的脸上有一块很明显的疤痕,是小时候得“天花”的时候留下来的。
从前的父母,不懂得科学喂养,不讲究家庭教育,能养活你,已经是大恩。倒不是那个年代的父母有多么的麻木和狠毒,而是贫瘠的轮回给他们注入了太多的无力。
“天花”是那个年代里要命的病症。他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母亲连同襁褓一同扔在院子里的鸡笼上,等第二天冻僵冻硬了,方便扔。
偏偏半夜三更父亲起夜如厕的时候,听到了呱呱地哭声,不舍这昼夜,不舍这天地,天地亦未曾不仁,未曾刍狗般将他抛弃。
他写得一手好字,熬过了十六岁就再也没有机会踏进学堂,转了个弯便迈向了镇子里的煤厂。
那厂子离家有十几里路,铁皮车会把从未知世界拉回来的“黑金”停靠在这里。卸货的人摸爬下来全都黑得只能看到眼睛,卸完货会按照“估堆儿”地方式计算工分,存一户人的先进,保一家人的生计。
由于年龄和身高都是最小,体力常常跟不上去,他曾两次被工友从倾泻的煤堆里拽出其身躯;蜿蜒曲折的铁轨是他回家的坐标和导航,他也曾在这回家的路上被呼啸而过卸完货的火车敞开的车门撞倒在铁道旁硬帮帮的冰面上,激灵醒来的时候,咬着牙接上自己脱臼的胳膊,继续往亮着灯的方向迈去。
按照他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没有女人愿意跟他的——一张麻子脸,一双死牛眼,两手空空,又三餐不继。
偏偏有个女人在他一穷二白的时候走进了他的生命里。用女人的话说,她对他没有别的期许,对她好就行。
他做到了,数十年如一日,未曾染指一点她不喜欢的习性,对她呵护备至,如初如始。
2.
算命先生说,他命中注定没有儿子。
他不信这个,认为这是喝大了的大忽悠到处瞎放屁。说,当初还有算命的说注定没有女人跟我过呢,这他妈不也跟我过得挺踏实。
他和妻子一共有过四个孩子。恩,有过。
存活下来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一个是比她小六岁的我的小姨子。唯独没有儿子。
有了家庭,他就脱离了原来跟父母一起住,哥哥妹妹一起生活的方式,开始了独立的家庭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都做——倒腾西药,收售动物毛皮,在淀粉厂里打工,自学开叉车做叉车工……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铁律,这种说法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期许——这每一件营生都能要了他的命。
岳父失去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那时候妻子已经六岁,小妹妹三岁。据说比我妻子和小姨子都要水灵,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有了她,夫妻两人都觉得有没有儿子已经不那么有感缺失。
当时岳父在倒腾西药。有盒装的胶囊,有成板的颗粒,颗粒外面裹着五颜六色的糖衣,色彩斑斓的,像极了一个孩子童年里该有的梦。
当时家里大人都忙,只有姐姐带着妹妹,前屋后院两个人到处撒欢。为了防止孩子触碰到不该碰的药品,岳父专门在后院找了个屋子做货仓,还小心翼翼地将门锁紧闭。
可命里该有的东西,似乎你怎么逃都逃不过去,就那一分钟,一秒钟,都足以耗尽你对这个人间所有的善意。
两个孩子不知从哪弄来了后屋的钥匙,将后屋里装在盒子里的药品弄撒了一地,将裹着糖衣的颗粒成把地塞在嘴里。姐姐吃了一盒,妹妹贪吃,整整三盒,全吞了下去。妹妹走的时候睡着的嘴角笑得像糖衣一样甜蜜,嘴角冒着白沫,嘴唇被糖衣染地花花绿绿,像偷偷擦了妈妈口红的小公主,像逃离人间的小精灵。
那种悲伤,对于一个硬汉来说像是个拼命吐着口水救火的孩子,像是一个捏着衣角、摸遍全身、掏遍所有衣兜意图兼济天下的乞丐,慌乱窘迫又毫无意义。
那天,他烧掉了后屋里所有的药品,付之一炬的是多年的积蓄,而熊熊燃起的却是他对一个孩子的愧疚,虽然他在愤怒的时候仍会对调皮捣蛋的姐姐喊道,你怎么不替好人死了去。虽然他在别人跟他谈起往事的时候显得是那么波澜不惊。
他失去的第二个孩子,据说是个儿子。
当时他在张罗着收售长动物毛皮的小生意。说是生意,后来幡然的时候,才明白其实就是对方在“钓鱼”——先是一伙人装扮成下乡收购的生意人,吃住都在他们家里,会在他们家里中转、交易,然后提供给他们佣金。后来直接由他代收,然后这群“生意人”每隔一段时间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上门收取。待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告诉他今年会缺大批量的货,要他先垫着钱聚拢货物然后专门来收,他没想太多,或许也是想了,想让即将临盆的妻子能过些好日子。于是举债聚集了大量皮草等着人家上门来取,后来来人上门来的时候各种挑剔,取走了全部的货,却只付了货价的三分之一,称身上现金不够,可以先把身份证及存折都抵在他这里。
在妻子即要临盆的时候,却迟迟等不来那个还欠着他一笔“巨款”的“生意人”。他照着提供的地址去挨家挨户地问,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找不到手里身份证上的那个人。
妻子无人照顾,是自己在炕上拿着剪刀给自己接的生,孩子产下来的第六天就没了气息,而自己也因为身体感染,再也不能生育。
3.
这个男人,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终于还是没能信了命运。
我第一次见他,是颇有些忌惮他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庞的。
可两顿酒喝下来,我们俩便天南海北地侃侃而谈了,从初见直呼我的全名,到后来唤我作“姑爷”,再到后来驾着他的三蹦子拉着我漫天雪地到处嘚瑟的时候,会跟别人直接说,这是我儿子。
他带我去吃过烤全羊,带我去看过大雪山,带我去参加过他的老友聚会,唱那种塞光碟到DVD播放器里的卡拉OK,还带着我亲朋好友都认识了一遍。
他所在的淀粉厂是家民营企业,起初他在厂子里做生产工人,因自学了叉车便改作了叉车工人。在一次换班的时候,因工友的酒后驾驶他被叉车撞断了肋骨,在他从医院里养好肋骨准备返工的时候厂子正在申请破产,濒临倒闭。
经过了慎重的重新思考和定位之后,他像是上满了发条的斗士,又开始利用起紧锁着大门的厂房搞起了“小尾寒羊”的养殖,从一开始的十来头小羊羔到现在的一百多只的成年羊群。
在这近乎是被下了降头的人生轨迹上,他并没有打算选择屈服和逡巡,始终在竭尽所能地折腾中。论其原因,他跟我酒后吐了真心,他说,知道我现在欠了一屁股的房贷,想在自己干不动之前再给我出一把力。说儿子,爸现在是穷,但都会有的,到时候还希望你别嫌弃太少就行……
这场酒喝完,我们翁婿俩抱头痛哭,我跟他说我管你养老,我还不用你花钱;他跟我说,除非你是年薪百万,不然说这话就是在打爸爸的脸……然后擤了把鼻涕,说操他妈的,你爸我这场酒喝得是真他妈难看!
所以,在两个男人之间,尤其是像在对于和我这种已经拱了他精心种养的白菜的对手之间,是没有什么不能靠一顿饱酒来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4.
返程的火车票是大年初二的中午,大年初一午饭之后,我说想跟随着他一同去趟厂房帮他喂羊。起初他说什么也不让我去,后来似乎是觉得应该让我见识见识他现在“应者云集”的实力,又欣然邀我同去。
马路两旁的积雪仍厚厚地一层,似乎是已经成结了冰层,我裹得像个粽子跟着他坐在三轮车的后车厢里。他身上穿的还是我在大学里军训时穿的裤子和迷彩鞋,他说这种衣服穿着干活最是带劲。
空下来的厂房一共有8000多平米,有一小块地方堆积着他从厚雪堆里拉来和买来的苞米秸,还有已经有些发霉的玉米粒,旁边是他自行改装之后的粉料机器。按照指示,我快马加鞭地推起手推车,操作起机器粉起了玉米,一个多小时下来,竟然已经开始热气腾腾地挥着汗水。
打开羊群的栅栏,他径直走向的是一只刚刚半个月大的小羊崽儿。小羊在母亲生它的时候脖子被摔骨折,始终抬不起头,更别提去缠着妈妈要奶吃。每次喂养之前,他都会找出这只小羊,冲好奶粉,抬起它的脖子用奶瓶往它嘴里灌,嘴里还不停的念叨,哎,这小玩意是真他妈可怜!
我问他,这小羊长大了脖子能不能恢复起来,他眼中若有光影阑珊,叹口气告诉我说其实它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够呛。我本想问既然知道不一定能救活这只小羊,为什么还要用喂婴儿的方式在好生喂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傍晚落日的余晖透过厂房的排气窗口投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时而弯腰往食槽里添水添料,时而对围上来的羊群瞩目相望。伫立其间的他,像被贬谪戍边的苏武,戍守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对人生的慈悲,牧养的是一个善良的父亲对生活的期许。
5.
感谢你近乎愚蠢的善良,我的泰山老丈;敬重你百折不挠的刚毅,我的“羊倌儿”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