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时间徒刑
作者/周华杰
插图/小 花
抛 锚
我站在海桐和冬青组成的低矮绿化带后,惊觉记忆中红色大理石的工厂大门不知何时变成了蓝白色。
有关身后那座静谧公园的细节,我还记得许多:她经常会牵着半人高的我走在阡陌交错的鹅卵石小路上,脚掌被石头硌得直痒痒,我笑个不停。灯光和月光透过银杉松树的缝隙飘落到我的脸上。这些小路最终交汇在一个长满荷花和睡莲的湖心小亭。
湖心有几个汉白玉的雕塑,但我搜遍了记忆也想不起来雕刻的是什么。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记忆了,难免有些差错。
湖心小亭的不远处有个喷泉池,每到夜晚,池子里五颜六色的灯渐次亮起,就像天空绚烂的星辰,工人们的孩子放肆地绕着圈玩耍,一不注意就脱离了爸爸妈妈的视线。喷泉池附近有座假山,假山后面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环形回廊,顶部爬满了藤蔓和牵牛花。
这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和我的记忆无法精确重叠,我才明白故地重游有时也是一种折磨。但其实这也很好解释——要么是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要么是这些记忆的形成要晚于现在。
总之在时间里,一切现象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是在六点十分准时响起的广播打断了我的回想,工厂的电动大门缓慢打开,工人们陆陆续续骑着“二八大杠”的老式自行车驶出生产区,它们大多是凤凰、金狮和永久三个牌子。在那个时代,捷安特还很少见。
工人们穿着工厂统一分发的由聚酯纤维做成的米灰色工作服。在满是静电、浮尘和噪音的车间里,这种衣服总是粘着絮絮叨叨的纤尘。工作服右前方的兜上绣着我熟悉的标志——江苏H化。
我的嘴角挂着微笑,至少这衣服的样式和记忆中精确一致,虽然一生中我都不曾穿过它,但他却穿着这身衣服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的春夏秋冬、日夜晨昏。
他不算高大但总能给我安全感的身影出现在了汇聚而成的车流中,然后慢悠悠地从我面前驶过,而没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贪婪地捕捉着这短暂时间里有关他的每个细节。亲切熟悉的脸庞上挂着的笑容和迎着阳光熠熠生辉的汗珠,浓眉下的双眼总是平和地看着前方,上衣口袋里总是有只丢了笔帽的圆珠笔;每天下班,他的身上、双手和因为不停漂洗而发白的工作服尚总会沾着几片得用柴油才能洗掉的黑色油斑。
记忆中他好像跟我说过这物质的学名,可惜记不清了。
蒙着灰尘的皮鞋踩在自行车的脚蹬上,把他逐渐拉离了我的视线。两秒钟后,我能看到的就只有汗湿了的背影。自行车的后座上,一个表面坑坑洼洼的铝制饭盒被几根磨破了表皮的皮筋毫无美感地捆绑着,一路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敲击声,里面有只勺子。
我心酸地笑着,瞬间想起小时候有许多次晚饭没吃饱,他总会把已经装好的饭盒再打开,把里面的饭菜拨到我的碗里。我大快朵颐,却想不到他会在十多个小时的工作中饿着肚子。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宽厚的背影逐渐远去。这幕场景出乎意料的陌生。也许是因为我对他的离开总是漫不经心,而他却早已习惯在生命中扮演等待着我的那个角色,就像麦田守望者。
燥热的夏风吹过,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在泪水中越来越模糊。
我转身,漫无目的地走进公园里,沿着一条记忆中不存在的小路向前走去,任凭双脚把我带到他的身边。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一端水泥台阶上抽着烟——当年他最常抽的三块钱一包的黄一品梅。依稀记得许多个冬天的午后,她总会在这里晒着太阳为我和他织着毛衣、毛裤,偶尔还会织顶滑稽的帽子,顶上留着一个小尾巴。
而我总是搬个凳子,安静地靠着她睡个午觉,再去上学。
十年前,也可以说是四十三年前,总之是现在,他奉献一生的国企开始了改制,许多将整个青春埋在这里的人买断工龄,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而留下的人也并没有过得更好,工资一缩再缩,整个工厂日渐萧条。
夜幕大口吞噬着余晖,留下半个天空的晚霞。
对面二十米是他们夫妻操持了十几年的五金店。为了节约电费,店里只装了一盏灯,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几十平的狭小空间,他们正忙着将饭菜端到半人高的小桌上。
他们的孩子专心致志守在小型的黑白电视旁,它的屏幕比平板大不了多少。算算时间,那个孩子应该在等着央视七套八点整播放的《蓝猫淘气三千问》。
我不能靠近他们,只能通过想象让脑海中的画面尽可能地丰满真实。
过了一会儿,孩子丢下饭碗,然后窜来窜去地喊了一帮我早已忘记名字的小伙伴,欢呼着跑向远处。她忙着收拾狼藉的桌子,他则站在柜台后,拿着账本和计算器算着收入或者查查存货,确定下次进货的时候。
每次去进货,他总是独自在凌晨坐着大巴出发,等到夜晚再筋疲力尽地回来,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和沉重的蛇皮袋。孩子总会第一时间惊喜的扑过去,看看爸爸带回来的礼物是什么。
仅有一次,他和孩子一起去城里进货,孩子格外开心,抓着他的手跑东跑西,初到城市的新奇感让孩子忘却了奔波的劳累,更没意识到生活的底色其实是无奈。
到了中午他拎着大包小包,汗流浃背带着孩子进了一家简陋饭馆,点了一盘宫保鸡丁。孩子吃得狼吞虎咽,爸爸则在一旁喝着啤酒,看着地图,想着带孩子去动物园玩一玩。
当我回忆起这些早已堆积着厚厚尘埃的往事,心中澎湃的冲动再也无法抑制。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旁边的服装店买了帽子和口罩后,我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走进了五金店。
理智告诉我,这个举动很危险。
一旦他察觉到我的不寻常,那这个位于自然层的时间线就会出现一个本不存在的悖论涟漪。如果这些涟漪不能被迅速熨平,就会演变成不可逆的时空坍塌,进而被混沌效应无限放大并造成更严重的破坏。
这条清澈的时间线很可能被我污染,从而遭到时间管理局的划片清理。但我知道,时间特警如影随形,他们会根据我留下的蛛丝马迹在这里抛锚。
《时间管理法》第一章第二条:任何人不得在任务许可范围外与过去时空中的智慧个体进行接触。
爸爸妈妈已经离开我二十多年,能在2002年的时空里见到四十年前的他们,我很难克制靠近他们的冲动。这是他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光,拥有健康的身体,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永远的诀别。
我很想深情地呼唤他们一声爸妈,但如果我这样做了,悖论涟漪必然演变成悖论旋涡,这是最严重的时空污染,时空管理局只能对他们进行清理。
那是我决不允许的,我希望他们在每条时间线里都幸福地过完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店里,躲避着爸爸的目光。
爸爸比四十年后的我矮了一些,所以我不得不把头埋得很低,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店里熟悉又陌生的陈设,货物被毫无美感地摆放着,每个角落都透露出为生活而挣扎的疲惫感。红色三合板吊顶的天花板和记忆中一样斑驳,红漆脱落了不少,几个难以清理的角落里盘积着厚厚的蜘蛛网。
再往里面是货柜隔断出来的简陋厨房,腰间系着围裙的妈妈弓着身子正在洗碗,旁边的煤炉上放着一个水壶。水壶和炉面的空隙间能隐隐约约看到火光。每晚收门之前,爸妈总会添一块新的蜂窝煤,再将气门塞严实,否则第二天炉子就灭了。
等逢冬天,爸妈会把桌子搬到炉子旁边,这样吃饭的时候会稍微暖和一些。也正是在冬天,爸爸会买一些牛羊肉、冻豆腐做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味道比其他任何火锅的味道都要好,爸爸总是对自己的厨艺格外自信。
“老周。客人来了,招呼一下。”妈妈看到了我。
“这店里有老鼠吧?”我低头笑道。
妈妈有些惊讶道:“是啊,你怎么知道?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
“这排房子的下水管是共通的,老鼠是从旁边双喜饭店过来的。像你们卖的油烟机管道和塑料水管什么的放高点儿,不然就被啃坏了。”
妈妈错愕地点点头,然后对我感激地笑道:“真被你说中了,这些东西坏得最多。”
我的视线落在桌旁横七竖八堆着的玩具和一辆爸爸进货给我买的踏板车,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要不是重新看到,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拥有过它们。我总是习惯向他们索取很多,却又忘记了回报。直到自己为人父母才会明白,疼爱是一种责任,但归根结底是心甘情愿。
我靠在摆放着一沓《扬子晚报》的柜台旁。柜台下面放着几个不同样式的随身听。那是个群星荟萃的年代,周杰伦刚刚崭露头角,杨千嬅方兴未艾,刘德华等明星红得发紫。但妈妈最喜欢听的是苏芮,还有李谷一、彭丽媛的歌。
“多少钱一份?”我拿着报纸,依然低着头晃了晃问道。
我能感受到爸爸正在注视我,这让我紧张了许多。这是血浓于水的直觉。
“五毛,下午刚到的。买一份?”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纸币放在了柜台上,然后死死地盯着纸币。爸爸那双曾经无数次拥抱和牵着我的双手即将出现在视野中。
“这钱没见过啊。”爸爸的声音有些狐疑。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粗心的错误,这张一百是2024年中国人民银行印发的第六版人民币,不可能出现在2002年。人民币周围泛起了一股悖论涟漪。
“拿错了。”我赶紧将一百元放回上衣口袋,转而拿出一张旧版五块人民币放在了柜台上。这种纸币在我起航的时间线中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我是按纸币面值的一百倍的价格从私人收藏家那买来的。
“不用找了。”我拿着最上面的一份报纸,指着旁边一小叠复写纸说道,“再打两注体彩。”
“好的。”爸爸把上衣口袋里丢了笔帽的圆珠笔递给了我。看到他的双手,我微微笑了笑。“自选还是随机?还剩五毛,要不你拿一份《HA电视报》或者昨天的《扬子晚报》?”爸爸建议道。
“《电视报》好像六毛吧?”小时候,卖报纸这事情经常是我在做,所以价格记得很清楚。当看到了爸爸布满胡茬的下巴后,我克制住了把目光继续上移的冲动笑道。“少了一毛钱,不怕老板娘找你算账啊。”
“没事的。”他也笑了,“你住附近吗?好像没见过你。”
“就附近,不过我经常看到你,两注自选吧。”我颤抖着在复写纸上写下了第一组七个我记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数字。第二组的数字我烂熟于心,那是爸爸妈妈出生的日子。写好后,我把复写纸递给了爸爸。
“这第二组……”他看到了第二组数字后憨厚地笑了起来,用一种想让我感到惊讶的口吻说,“正好是我和我内人的生日,真巧啊。”
他总爱在外人面前这么称呼妈妈,另外这一点儿都不巧,我心想。
但我还是装作惊讶道“不会吧?这么巧?那说不定这张能中奖,我得留着。这张就送你吧,前两天在你店门口捡到两块钱。”
他笑着将两张体育彩票递给了我,老式的体彩标志,彩票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注意事项。
“这不行,这是你买的,万一中奖了呢?”
它必然会中奖,我甚至特意选择今年奖金池最大的一期体彩开奖前两天进行坍缩,为的就是将这份礼物送给他们。这些钱多少能弥补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小时候,我总在想如果中了特等奖,我一定要买一个大大的房子,里面放上不计其数的变形金刚、几十辆四驱车还有吃不完的小浣熊和奶黄包。
可惜生活的离奇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摩挲着那张彩票,然后将它轻轻地放在了柜台上。
这一刻,我如释重负。
柜台的玻璃上有一道裂缝,上面贴着几道透明宽胶带。
又一段记忆复活了,我记起这道裂痕是被我踢足球时砸坏的,我被妈妈训了好久,但下了长白班的爸爸却一笑了之。晚上,他带着我去小学的操场上踢了很久的球。
同样在那片草坪,爸爸经常会在午饭后带我去那放风筝,直到下午我背着书包去上课。他笑着看着我离开,收好风筝线后再骑上自行车独自离开。我反复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才发现那是他留给我为数不多的背影。
忽然觉得我和那风筝挺相似,不论飞了多远总会回到他们的身边。
“中奖了就当赔你这块玻璃。”
“这是我儿子弄坏的。”他觉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了。
“我知道。”我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头,不出预料,爸爸也正在注视着我,“那我更该赔了,这是无心之失。”
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爸爸立刻陷入了震惊。五十三岁的我和这个时间线中十岁的我必然存在很多不同,我在相貌上则更加接近四十岁的他。爸爸立刻发现了眼前的人眉宇之间和他极度相似。
是时候离开了,我能清晰察觉到时间涟漪正不停地回荡在我和爸爸之间。“老板,这张彩票要是真中大奖了,记得多买点房子和商铺什么的。去大城市买,这店……”我留恋的又看了一眼这家店铺,然后叹息道,“太小了。”
涟漪瞬间演变成潮汐,并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我真的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到此为止。
爸爸妈妈,我走了。我在心里默念道。转身离开后,我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中。天边,晚霞被迷茫的黑色取而代之。
《时空管理法》第二章第十三条:在过去时空留下有关未来人类社会经济、科技、政治、军事、文化等任何领域发展的信息和痕迹将被判处时间徒刑三年以上的刑罚。情节严重者将被清理出所有时间线。
“对不起,妈妈。”我的声音细若游丝,“你们的儿子即将变成一片稀薄到近似为零的概率云,永远消失。”时间巨浪将我完全包围,但又迅速衰变。
我很清楚自己接来下的命运:回到起航点后,时空管理局会立刻将我逮捕、审判。随后,时间特警会在卷帙浩繁的古老记录里找到一份有关我的陈旧的档案——加盖着XY县人民医院和公安局公章的出生证明,然后他们会坍缩到我第一次出现在妈妈子宫内的1991年,乔装成医生,再编造出她的胎儿患有严重疾病的谎言,然后想尽办法阻止我的降生。
对于未来而言,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书籍,可以随意阅读和改写。
当我被流产后,我引起的时间涟漪将归于平静。然后,过去五十多年所有能证明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将被抹除。未来,再也没人再能观测到我的存在。
在过去时间线中消除某个人所有存在的痕迹和证据被称为时间死刑,或者是遗忘。但没关系,我被遗忘能够保证你们的安全。但愿这笔钱能让你们平静富足地过完这一生。
一片熟悉散发着泥土和香草清香的草坪上,我看到我正在和小伙伴玩着一种叫“掼宝”的游戏。我走到了十岁的我的身边,脚步声让十岁的我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于是对时空结构扰动最强烈的一幕出现了——我抬头看着我自己,这是经典物理体系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也是祖母悖论的基点。
“对不起。”我弓着身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头柔软而乌黑的短发,还有一些自然卷。
十岁的我看着五十三岁的我疑惑道:“你是谁?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笑了笑,不置一词。在真实和谎言之间的跷跷板间,我选择了沉默。
未来的信
不同时空量子纠缠而导致的意外被称为“必然性巧合”。就像那张彩票,就像我比现在的爸爸年长,就像我站在了自己的对面。这些种种确实存在过,但又从未存在的意外。
时空体系的悖论群就像米诺斯迷宫般错综复杂,陷入其中很容易让人迷失。但比起那个秘密,一切都变成了象牙塔里最纯洁的幻想。
我在2002年的仲夏夜只待了几个小时,但回到起航点后已经是公元2045年的冬至,距离起航的时间点过去了一个多月。因为时间在不同方向流逝的速度也不同,就像一个倒置的傅里叶钟摆,在重力的作用下,钟摆越往下速度越快,越过最低点后再往上,速度就会逐渐减慢,而“过去”就是最费时的方向。
时间场比中子态的物质还要光滑,那是甚至高于理想国的存在。不存在一丝一毫的阻力,所以钟摆也可以周而复始,永不停息地以整个周期最慢的速度掠过最高点。钟摆在其他相位的速度介于最高最低两者之间,而在时间轴方向的分速度的投影就是它在时间场的运动速度,另一个分速度对时间本身的运动毫无影响,所以人们在穿越中就会感觉到时间变慢了。
看到这封信的你是否觉得这些内容似乎很眼熟。没错,其实这就是相对论中的钟慢效应。
哈哈,看到这里你是否恍然大悟,“哇!原来一个如此简陋的物理模型居然能够完美的深入浅出的解释这个宇宙中最复杂的定理。”
你一定会着急地看看后面的内容。但很抱歉,我言尽于此。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话是正确的。有时候看到的越多,就越能感受到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荒诞和冷酷。
我已经看到两分钟之后,时间特警就将怒气冲冲出现在我家门口。
周 尧
公元2045年冬至自然层晚间九点整于南京
审 判
南京高院第一审判庭是地球联邦在东亚地区最高级别的审判庭,站在这里的被告绝不会是无名之辈,我的罪名很简单——反人类罪。
偌大的旁听席座无虚席。时间管理局长坐在第一排的中央,他面色复杂地对我摇着头,这是在提醒我悬崖勒马。我朝他笑着致意,毕竟是认识几十年的朋友了。他的两边坐着其他高级别的官员。
再后面是我在时间研究局的下属,他们眼神躲闪地看着我,以前目光中的敬畏和讨好消失不见。在他们眼中,我从时间理论体系的奠基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师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试图将人类命运死死握住的卑鄙小人。
对我感到失望和恐惧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正襟危坐的旁观者们,站在边缘对我叫骂的媒体。但我早就决定,这场审判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安之若素保持缄默。
我知道我是在拯救他们。
“肃静。”年迈的大法官即将宣读审判结果,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全体起立。”
“经过谨慎仔细的法庭审判,公诉和辩护律师充分的法庭辩论。本庭现就周尧一案宣读审判结果。被告周尧在担任时间研究局负责人期间多次违反《时空管理法》《时空穿越信息封装法》以及《人类安全法》,证据确凿,情节严重,故罪名成立。现判处——”
会场陡然变得安静。
“——犯罪嫌疑人周尧时间徒刑一年,服刑地点:时间线抛锚点位于1991年5月31日自然层,空间抛锚点位于东经118.65、北纬33.06°,服刑范围为其周围一公里的范围内。服刑期间,有几点需要注意。”
旁听席上沸反盈天,群情汹涌。暴怒的人群不断冲击着法警围成的警戒线,更远处的人则将能找到了一切东西向我砸了过来。照相机的闪光灯将整个审判庭顿时变成了一个曝光室。
法官依然平静地看着我,“第一:严禁接触智慧个体。第二:严禁以文字,图像,密码等所有形式留下任何有关未来的信息。如有违反,时间管理局会对你服刑的时间线进行全面修改。”
全面修改就是遗忘,让一个人在过去的时空中彻底挫骨扬灰,这是时间管理局对一个人最高级别的惩罚。
这个结果比我预想的好了太多,至少在以后的三百六十五个一天里,我可以无数次回到我的故乡,弥补一些遗憾。这或许是一种策略,第一审判庭和时间管理局希望通过施舍这种善意换取我的合作。
这一切暂时尘埃落定后,我裹紧了单薄的囚服,任由戴着沉重镣铐的双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迈着步子前往时间牢笼,然后等待起航。
审判庭外的阴冷走廊内,时间管理局长正抽着香烟,眼神空洞的他看着大雪纷飞的窗外。他应该在这待了挺久了,脚底散落着不少烟灰,头顶上的空间,氤氲不散的烟汇聚在一起,就像一团颜色怪异的迷雾。
我向他走了过去,法警抓着我膀子的手力气大了很多,脸上的神情提防而谨慎。
“没事的。”局长朝法警摆摆手。他从上衣内侧的口袋掏出一盒爸爸曾经经常抽的那种香烟,现在早就停产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到的,“时间走私”也是一项重罪,否则古董早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他点燃了一根香烟递给了我,然后他看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香烟,笑道:“这是我让去熨平你留下的时空涟漪的特警买的,就一条,不会危及你父母的安全。这烟不错。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出卖了他虚伪的恭维。
我接过香烟缓缓地放在因为干渴而有些龟裂的嘴上。
局长盯着我,“老周,你前往过去时留下了很多不必要的痕迹,我知道你是故意泄露行踪让我们找到你的,可是为什么?”
见我没有回音,他握住我的肩膀有些激动地说:“我花了很多口舌说服最高执政官免除对你的遗忘。只要你把回到未来的方法说出来,我可以保证你全身而退,回到时间总局也可以。只要你选择合作,那就是有无数个不同的结果,每一个都比现在好啊!”
“结果没你想的那么多,未来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婉拒了他的劝说,劣质的烟草经过燃烧在我的口腔和肺叶里散发出一种呛人的气味。我丢掉香烟,向着长廊的终点走去。
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作为时间研究总局的负责人,我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权限不动声色的抹除起航时间点的一切痕迹,躲进一条尚未被人使用过的时间线安度余生,没人能找到我。现在是“时间大航海时代”的早期,现代人类留在过去的时空的脚印就像美洲西部淘金热早期拓荒者的帐篷般稀少。
我之所以愿意面对身败名裂和审判,是因为相对时间的秘密而言,现世的一切,过去的种种都微不足道。未来,还是被装在黑箱子里比较好。千人一面的终点无法逃避。
这是再疯狂、再频繁的穿越也无法改变的。
“西出阳关无故人。”局长叹息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可以告诉我。”走廊里响起了他离开的脚步声。
“那里不是阳关,那里有我的爸妈和亲人。”。
“但那是1991年,没有你!在那个世界,你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局长无力道。
“这让我或多或少能够安心些。如果可以,给我些钱,再换个样子。爸爸喜欢打扑克,我想多陪陪他。”法官的对我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我知道局长会答应我的请求。
“需要车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就一天,能跑多远?”
画地为牢
我坍缩在1991年的5月31日,局长给了我张陌生的面孔和新的身份—— 一个在爸爸工作的国企考察的商人,暂住在爸爸五金店对面的工厂招待所。
时间徒刑的我和古希腊神话的普罗米修斯极度相似,他因盗取火种送给人类而被宙斯囚禁在高加索山;我是因为将禁果据为己有而被禁锢在这一天。
服刑期的前几天,在故地重游的新鲜感让我整夜辗转难寐,我披星戴月地到处闲逛,比如未来五年后我上的那所托儿所,老国企体制中一个特殊的机构。那里的时光无忧无虑,每天唱儿歌、搭积木、吃糖果。直到家长们下班接孩子回家。
我还经常去未来八年后会上的那所小学,还有那座公园。十五天之后,新奇感逐渐消退,我的作息时间也变得规律起来。
通常睡到八点左右,洗漱完毕后穿上一套休闲服,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在招待所的食堂打一份早饭。经过几十天周而复始的重复,我能将整个过程在九点整全部结束。
这一天不停地重复,有关这一天的细节也逐渐在记忆中被不断固化加深。比如从招待所到五金店需要两分钟十五秒。当天排到晚班的爸爸总会在八点四十三分二十七秒的时候穿着工作服的裤子和一件蓝白色旧T恤衫出现在店门口,打开店门后,他会把比较紧俏的货物从店里搬到门口,先是炉子,然后是热水器。
收拾完这些后,他会戴上自己的老花镜,再拿份报纸端个凳子坐在店门口。再过两分钟,会有一个胖阿姨骑着自行车路过,和他打个招呼。再过十七秒,会有一个男的从屋山头过来买一个插排。妈妈到店里的时间是十点二十八分,她喜欢早上多睡会儿。
我在徒刑的第四天的九点四十六分开始和正在看报纸的爸爸试着接触。
后来的几十天里,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爸爸搭讪,比如帮他抬东西;向他问路;买个东西等等。每个夜晚,我都在为第二天和爸爸的“巧遇”设计一套不同的话术,并尽可能的预测爸爸的回答。无数次的重复后,爸爸和我熟络所需要的时间也在不断缩短。
接下来,两人的交流也多了许多细节,第一次微笑,第一次递烟,第一次坐着闲聊……
我和爸爸“称兄道弟”的最短纪录诞生在时间徒刑的第一百四十五天。那天,我只用了十五分钟就让他和我成了好朋友。新的纪录还在不断诞生,比如爸爸第一次留我在家里吃饭是在第一百五十二天的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
再后来,每到临近中午,爸爸就会说那么几句话:“哎呀,都这时候了,别走了。就在这吃!”或者“你还没吃呢吧,要不在这吃顿便饭。”
逛菜场的我总挑记忆中他喜欢吃的菜,比如毛豆、韭菜和腻得恙人的肥肉。遇到一个饮食习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朋友,爸爸总表现得非常惊喜。
在我小时候,他总是在接我放学后带我来这个菜场,轻声细语地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我指指这个,指指那个。他会试着还价,不过还不下来也一样会买。回到家后,他把我放在沙发上,再把电视调到动画频道,印象最深的是《狮子王》和《太阳之子》,我看动画片的时候他会端个小凳子坐在一旁择菜。
我跳出自己的回忆,买了一瓶XX泉白酒,那是爸爸最爱喝的酒。回到店里后,他和妈妈忙着做饭,我则有些多余地坐在桌旁,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当年的那个孩子。后来我会在菜场顺带买一袋妈妈喜欢嗑的白瓜子去消磨这半个小时的等待。
饭菜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他们的厨艺丝毫没变。
爸爸一般喝个二两左右就不再喝了,因为那会惹妈妈生气。我自己则常常借着不胜酒力一头醉倒在这梦幻般的现实中,也许这就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吧。
有时午饭的半个小时里,我也会和妈妈聊天。妈妈也会为我感到惊讶,因为我居然会哼所有她喜欢的歌。有几首甚至是她小的时候,外公外婆哄她睡觉时候的催眠曲。
她绝对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男子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地被她温暖的臂膀拥在怀里,在轻声细语歌声中进入梦乡。
大多数时候,爸爸会在吃完饭后睡一觉,而我则只能离开。但到了第二百多天的时候,他破天荒的没睡觉,而是和我下了两个多小时的象棋。我熟悉他的棋风,稳扎稳打缓慢布局,一旦发现某个我故意留下的破绽,他就开始高歌猛进。
于是,我每天又多了一项必修课,不过这项活动有时候会被围棋或者钓鱼取代,不过这都是我所熟悉的。
下午的时光总是飞快地逝去,一转眼就到了该爸爸上班的时间了。
傍晚六点整,广播中总会分秒不差的出现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和一个平静端庄的女声:大家好,这里是江苏X化广播电台。连续听了两百多次后,我已经能将广播内容倒背如流。氮肥分厂的增产,工会有关待遇洽谈的进展林林总总。
广播以两首歌结尾,一首是《风往北吹》,还有一首《盛夏的果实》,这两首歌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而到这个时候,爸爸必须出发了,他经常会在临走前会表达认识我这个投缘新朋友的喜悦。
他喜欢的,我恰好也喜欢。他会的,我恰好也会。
受制于这个时代的他绝对想不到,教会我这一切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妈妈会把中午吃剩下的饭菜装进饭盒,然后送爸爸出门,还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他要注意安全。他笑着说没事,然后把饭盒放在后座,还总是不放心似的晃一晃防止出现没绑牢的情况。他跨上自行车,递给我一根黄一品梅后叮嘱我留下来吃晚饭。
这样送他离开已经一百多次之后,此刻漂浮在天空中的云朵已经在我的脑海定格成一幅稳定的画面,我甚至能如数家珍的画出它们的形状,分辨出颜色的差异。
我甚至有一次为它们取了几个名字,比如大象、棉花糖之类的。但这项创意性的工作很快半途而废。今天的这里一直刮着三到四级的东北风,这些云朵很快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爸爸走后,妈妈总是会在店里待到九点左右,也许是为了再做些生意,挣些钱。但更多的是因为她胆子小,所以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有好几次我会装作散步到这里然后问妈妈需不需要我送她回家,我问了十多次,妈妈拒绝了十多次。
也许这样的关怀在她看来太过冒昧,让她更不放心了。我走后,她甚至会把自己反锁在店里,我不知道她会窝在哪个角落,也不知道她是暂时呆一会儿,还是在店里睡上一夜。
至少五月三十一日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之前,我从没见她从店里出来。而后一秒钟,我则会雷打不动出现在了招待所的床上,盯着一成不变的天花板。后来,我只好放弃送妈妈回家的想法,其实我还挺想回家看看的。
家里有不少值得纪念的东西,比如夏天冰箱里爸爸留给我的冰镇果汁;还有妈妈买来雪糕给我吃的模具;总是吱呀响的蝙蝠牌落地扇;书架上的《诗经》《海涅诗集》。它们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但此刻却尚未出现。
爸爸妈妈肯定会对我毫无征兆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而感到困惑。从六月一号开始,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我。但我却在这一天里,不停地遇见无数个他们。
我有些后悔没让局长给我一辆车了,这样我也许还可以去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家附近转转,毕竟那里也有我不少的回忆。
没了车,我只能在附近晃悠,有时候盯着耸立在生产区内的细长烟囱和巨兽腿骨般粗壮的冷却塔发呆。稍远处,有着丑陋工业感的脚手架和管道组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网络占据在我的视野中。
爸爸是一名四级操作工,此刻我看不到他,但我能想象他正坐在某个锈迹斑斑并臃肿的锅炉前,盯着复杂表盘上的一个个数字,比如气温、水压、密度等。炉腔内的燃料充分燃烧,橘红色的光芒从一扇小小的窗户中爬出来,为正在工作的爸爸勾勒出一幅印象派的油墨画。他看上去孤单而忧愁,在这漫长的夜里,他也许一整夜都碰不到个能说话的人。
到了夏天,这份工作分外辛苦。每次下班他总是汗流浃背。如果碰上厂里增产,他甚至要连续铲上三四个小时的煤,把它们统统送进那个寄托着爸爸青春和活力的锅炉。
无数的剪影具体了爸爸妈妈的每一个细节,而我所能做的只有在短暂的余生中不停地回味。
一年的时间徒刑只剩下最后一星期,在最后的几天里,我选择整天待在招待所看看天空和云朵,同时尝试着切断和这段本不该存在的回忆之间的脐带。
我很感谢那位法官,至少他没有将我放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戈壁沙漠;时间徒刑结束后,执政官特使秘密探视了我,也带来了执政官的许诺:只要我愿意说出我知道的秘密,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拒绝了,于是第二次的审判将我推向了一切的终点——遗忘。
临刑前我谢绝了一切探视。这正是我想要的解脱。很快,成百上千个时间管理局的特工将从纵身跳入起航点,然后陆陆续续的坍缩到我胚胎期开始到现在的漫长时间段,逐寸仔细查找并销毁所有我存在的证据。
妈妈再也听不到我的胎心和出生后第一声嘹亮的啼哭,看不到我粉红而皱巴巴的脸蛋,不用再经历剖腹产的痛苦。
不需要在我九岁那年大雪纷飞的夜晚背着高烧的我,流着泪着急向卫生所跑去,那一路她摔了许多个跟头,狼狈地哭成一个泪人,而我毫发无损,。
爸爸也不需要在繁重的工作结束后,拖着疲惫的身体接我放学,一路上耐心地解答我问的那些幼稚到极点的问题:人为什么不会从地球掉到太空;在地面钻个洞,会不会就到了美国。
送我去读大学的那一天,他为我安顿好一切时,已经到了月明星稀的晚上。他为了省下住宾馆的钱而在学校的围墙外坐了一夜。
拉普拉斯妖
“都是饭桶!一帮饭桶!”局长把桌子上厚厚一摞的报告扔得满地都是。他的对面,时间研究总局的负责人一阵痛心,这是他花了足足三个多小时准备的内容,尽管自己如履薄冰、精心准备,但还没能让对方满意。
局长甚至想踢翻这张桌子,然后把这些报告狠狠砸在时间总局负责人的脸上。他指着负责人鼻子怒气冲冲,“足足五年!你们连个屁都没弄出来!周尧没了,你们就都变成猪脑子了?什么都搞不了?”
知识分子出身的负责人显然被局长的暴怒吓坏了,他战战兢兢的疑惑道:“什么周尧?我们研究局根本没这个人啊。”
局长的怒气犹如长鲸吸水消失一空。他急忙收回了手,插进口袋恢复了往常的威严,同时狠狠瞪了负责人一眼。这是他自己的失误,周尧被处以遗忘刑以后,这位负责人自然也丢失了所有有关他的记忆。
现如今整个时空中,知道周尧这个人曾经存在过并被遗忘的只有地球联邦的最高执政官、自己以及此刻正在门外执政官特使。之前还有那位南京高院的法官,这位德高望重的法学家在两年前因心脏病过世,走得很安详。
“但愿我也能那么安详吧。”局长心里想着。
现在他有些后悔没有顶住执政官的怒气反对对周尧施以遗忘刑了,至少应该给他足够的时间,把他的手稿、资料保存到某个时间线里等待调用。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当时他和最高执政官都幼稚地认为:即便周尧什么都不说,依靠时间研究总局的其他人一样可以发现时间的秘密,无非就是慢一点儿。一旦那个秘密大白于天下,时间还值钱吗?
但事实证明,科学研究不是拔河,仅靠人多是远远不够的,它更需要周尧那样空灵睿智的大脑和敏锐精确的嗅觉。
足足五年,时间研究局毫无进展,更别提走在周尧前面。对他的遗忘,比苏格拉底被判死刑、普洛特格拉斯被驱逐还要野蛮和愚蠢。在那片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巨大荒原,他是第一个在时间的普利茅斯岩刻下名字的人。
“你回去吧,这个进度我很不满意。”局长摆摆手,示意负责人赶紧消失。
“是是是!”负责人慌忙捡起了几份较为重要的报告,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令他压抑而恐惧的办公室。
负责人刚走,局长剧烈的咳嗽声响彻整个房间。他的脸上迅速出现一种病态的红润,就像被烧红的炽热金属。特使闻声走进办公室,手中端着一杯水和几个不起眼的白色药片。
“这个结果正如执政官所料。不过局长,您的身体禁不住这样折腾了。再说,这个项目足足五年止步不前,何必次次都大动肝火。他毕竟不是周尧,多给他一点儿时间。”
“给他时间,谁给我时间?”局长的冷漠让特使顿时低头噤声,局长接过他手中的水,但白色药片却被留在他的手心。
无奈地看了一眼这些药,局长平静道:“以后用不着这东西。人各有天命,我已到了古稀之年。除了周尧留下的谜团,我真的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冬眠吧,等有进展了我一定唤醒您。”特使诚恳说道。
“不用。”局长很干脆地摆摆手,他将一杯水一饮而尽,胸膛随着水进入身体而剧烈起伏着。他在特使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气顺了许多,他轻轻拍着胸口笑了起来。“大不了等我下去了再问他。这个家伙,真是让人死的都不安心。”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整个房间忽然像被抽走了所有空气般陷入了怪异的静谧。局长意识到自己话有破绽: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是不可能留下灵魂的,更何况灵魂本身是否存在就是个问题。
过了许久,局长才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特使低声道:“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听过我们这场对话?”
特使顿时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占据了全部身体。他的脸上强撑起一个苍白的苦笑,“应该不太可能吧。如果周尧真的回到过未来,那必然会留下抛锚的痕迹和涟漪。”
“或许过去和未来的时间形态截然不同。前往过去的会留下涟漪,但不代表未来也一样。”局长摇头道,“六年前的事情你不清楚。”
特使眉毛一扬。
“六年前周尧发现过去的时间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简并成了一种介于中子态和量子态之间的物质。”看到特使疑惑的表情,局长换了种更通俗的说法,“简而言之,就是过去的时间其实是无数根紧凑排列的线,只要抛锚的能量超过击穿时间场壁垒的阈值,人类就可以前往过去的无数根时间线。每一次穿梭都会对时间线造成影响,从而引发无数个分界点。”
“听起来有点儿像平行时间。”特使有些兴奋。
局长点点头,“对,周尧也私下跟我说过,过去的时间是一个二维平面。但后来没多久……”局长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表情严肃了很多,“后来他性情大变,开始故意阻碍对未来时间形态的研究,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特使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不仅找到了回到未来的办法。而且很可能已经回到过未来。这场对话也许五年前就已经被他看过了,没被遗忘之前。”话音刚落,局长也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一个从未存在过但已经死去的人在五年前看到了一场五年后的谈话。
这盘根错节的悖论犹如捆绑在普罗米修斯身上的绞索。想到这,他感到一阵恐惧。周尧到底发现了什么?竟然能让他有坦然面对这些犹如撒旦般邪恶的悖论群和遗忘刑罚的勇气。
特使蹩脚地开导着局长,“回到未来和前往过去理论上应该是一样的,就像从山巅爬到谷底。”
局长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别卖弄了,你怎么知道时间在未来和形式和过去一样?未来尚未发生,未发生就意味着不存在。既然不存在,就允许改写。这个迷宫,你们都是进门之后就转身原路返回,管中窥豹!只有周尧走了出去,他肯定走了出去。我和他在南X大就认识了……”局长掐断了话头,他不想过多谈论周尧这个只主观存在于臆想中的人。
他点燃一根一品梅香烟,深吸一口后,抬头望向四周,屋顶,还有几个稍显阴暗的角落。
“你出去吧。”
特使疑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局长是在对自己说话,于是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这里现在没人,周尧。”局长缓慢地从宽大而舒适的椅子上起身,声音有些颤抖。身体在烟雾中缓慢地打着转,还努力伸长脖子看向自己身后的狭小空间,就像捕捉自己尾巴的猫。
他还在念念有词,“做点儿什么吧?让我知道你来过!我老了,肺癌晚期。”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诊断报告,然后整整齐齐平铺在乱七八糟的报告被推到地上后留下的桌面上,桌子的台灯被他拿到了诊断报告旁边。
“不信你自己看。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底在隐藏着什么!?是未来的真相吗?”他瞬间明白了时间徒刑前周尧那句话的真正含义:结果没你想的那么多,未来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这更让他确定,周尧早就窥探过这里。
而我选择了沉默,将自己隐藏在未来的空泡中。
三个月前,我亲眼看着他的手颤颤巍巍的从医生那接过这份报告。死亡的恐惧攫取了他,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差点儿瘫在地上。
而在他看来已经消失的我,在“它”的帮助下甚至可以利用上万根长短粗细不同的时间线弹奏《高山流水》《阳春白雪》还有《广陵散》这些早已失传的名曲。
比起同时弹奏它们,在过去的时间线中找到它们则容易得多。
而“它”在上百亿年的孤独求索中,不仅学会了弹奏星云和超新星的辐射,甚至只有普朗克长度的音符也能轻松驾驭。这种曲声更加动听,就如同浩瀚深海中鲸鱼浑厚的悲鸣,又好像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亘古不息的山风。
“它”将自己完全埋在我身后的黑暗里,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一个普通人类的诉求对它来说微不足道,它也根本不会去关注。
静谧的房间没有一丝声响,局长瘫坐在了椅子上自言自语着:“就算这个秘密再恐怖,我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担。几十年的朋友了,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样子就像古代手舞足蹈在篝火前表演的巫师。整个房间在隔音玻璃外的夜景烘托下显得愈加安静。
他屏声静气,想努力发现这里可能出现的某些异样。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放弃了无谓的努力,坐在了椅子上。手上的香烟不知不觉已经烧到了尽头,烟灰累积了长长的一段。一丝微弱的波动都会让它落在地上。
他的眼睛留着一道缝,死死地盯着那段烟灰。但一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望无际的夜色和璀璨的星辰,烟灰坠落了,在空中变成一粒粒灰尘,就像坍缩态变成了量子态。
“我真蠢,如果你真的能看到未来,又怎么会有兴趣看看几年后的我呢?不管你在不在,我都想跟你聊聊,这五年我从来没和你说过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每年你被遗忘的那一天,我都去南京一趟,遗忘犯不能有墓碑,所以我只能在你住过的那栋楼下放束花。哦,跟你说说家里情况吧。弟妹还住在那,丈夫是金陵X化一个高级工程师,两年前退休。籍贯!生日!名字!长相!身高!血型!一切都跟你一模一样。真是神了。”
我躲在空泡中笑着,泪水在眼眶中打滚。
身后的“它”不屑地道:“不一样才怪,重新设计整条时间线还不累死我!”
“两口子的儿子也和你儿子同名。”
我的脸色有些黯然,这本该属于我的一切,都因为我的遗忘而彻底消失了。
局长微笑着,“现在两口子整天忙着带孙子。我知道这些人在这个时空里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些巧合实在是……”
他深吸一口气,又点了一根香烟。“我知道这不是巧合,第一次前往过去的实验成功后,你却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时间可能是一种智慧体!发生在任何时间点的畸变都会被它感应和修补,但修补后的时间因为中子态相互作用力的存在所以会很大程度上保持原来的样貌。当时你神神道道的,但现在我知道,你说得没错。”他瞳孔灰暗,坐在椅子上就像行将就木的死人。
莪 蒿
我转身,轻盈而随意地挑起了一根我在大一的时间线,然后在那年春天找了一段宿舍空无一人的间隙。
“你干吗?”黑暗中的“它”好奇问道。
我从堆满了书的桌上端起了那盆长势正好的莪蒿,狭长的叶片翠绿欲滴。“送朋友。”我坦诚的回应道,“你该不会有着和时间管理局同样的规定吧?”
“都是蝼蚁,没必要。”“它”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你这个宇宙中第一个察觉到我是智慧体的生命。但你要明白。真正的智慧是不会被感情支配的。”
说完后,“它”就继续开始低着头编织着未来。
我点点头,然后把那盆莪蒿轻轻地放在了局长所在的时间线里。时间如同流水轻柔地流过我的指缝,在花盆附近出现了衍射,随后又均匀地流过盆栽每一片叶子的脉络。它巧妙而细致的纹理如同被海潮无数次冲刷过后的雨花石,有时候还会激发出一种鹅黄色的光芒,有点像雨夜里的路灯。
盆栽全部融入新的时间线后,我迅速抽回了双手,两条时间线的交融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局长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他猛地起身,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桌面,那里赫然摆着一盆绿色的植物。一瞬间,他的冷汗冒了出来。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没有权限进入他的办公室,更别提摆上这么一盆莫名其妙的植物。而且他很确定,刚才面前的桌子上绝对没有这盆东西。
能神不知鬼不觉做成这件事的只有周尧!唯一有可能回到过未来的人。
他枯瘦的双手轻轻的摩挲着莪蒿。更让他笃定周尧是始作俑者。因为他只见周尧养过这种既不美观也不名贵的植物——在大学里没课的时候,周尧总喜欢在午睡后待在寝室里玩一个叫《文明》的游戏,而他喜欢端个凳子坐在他旁边指点江山。有一次他注意到一直安静摆在桌角的那盆莪蒿消失了。
“你的那盆花呢?”当时他随口问道,“不养了?”
“奇怪呢!下了高数课回来就没了,找半天也没找到。谁这么无聊,偷这么一盆不值钱的植物。”
当时的我绝不可能想到三十多年后的我,用如此离奇的方式借走了我的植物,连现在的我都感到了一丝惊奇。
“养死还不承认!”当时他还讽刺过我。
这段记忆鲜活起来,现在他已经确信我刚才来过这里。“真有你的,居然还记得这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他四下望着,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我要记性差一点儿还真想不到你身上,太隐晦了吧。”
我也笑了,黑暗中的“它”居然也笑了一声。
“怎么样?是不是巧夺天工?”
与此同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北京漫长而高耸的城际线所吞没。整个世界骤然隐藏在了黑暗中。光明和黑暗交错形成的壮阔剪影让局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
在这种临终的幸福感中,他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
一个月后,南京总院的一间特护病房内,局长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眼睛久久地盯着洁白的天花板。而在他的周围,时间规划局的官员以及联邦执政官等人都安静地围绕在病床周围。
房门外,黑压压一片的记者扛着长枪短炮磨拳擦踵,时间规划局长的去世对他们而言是人类在时间旅行史上最重要的新闻。
病房里的人都保持着极致的沉默,好让这位病人能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十分钟感受到平静。他们不可能看不到局长脸上溢于言表的失落,但不知道这种失落从何而来。
我拨动了这条时间线,坍缩在他的身边。如果有人离局长的眼睛足够近,他也许能看到局长的瞳孔里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在晃动着。
“谢谢你的莪蒿。”他忽然充满了力气坐了起来,脸上带着异样的神采。周围人茫然无措地看着局长兴奋地挨个指着周围他们,嘴里还问道:“他们看不到你吗?”
我摇摇头,“我降低自己被观察到的阈值。这间病房里,你是自主意识最微弱的观察者。除了你,他们所有人,包括手机和摄像机都不可能看到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鬼故事?”
我点点头,“其实这就是鬼故事,只不过多了一些技术上的细节和哲学上的思考。哦,你还想知道那个秘密吗?”
他兴奋而好奇连连点头,像一个平安夜急切想要拆开圣诞礼物的孩子,“真的……可以吗?”
执政官轻轻地躬身,“局长先生,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他没有理会执政官,甚至都没正眼看他一眼。
周围人这才明白,这位行将就木老人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阶段,他兴许出现了某些幻觉,所以才会盯着正前方自言自语。
“去了未来就知道了。”我的语气变得沉重,这个秘密正在他浑浊的瞳孔前徐徐展开。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我的萎靡。
“你的寿命只剩下最后五分钟,所以你只能在未来五分钟内抛锚,多一秒都不行!”这段话我酝酿了很久,之所以在他生命尽头选择坍缩,为的就是让他尽可能不受到这个秘密的折磨。
漫长的沉默和思考后,局长好像明白了我的潜台词。“这就是那个秘密吗?”他用垂询的眼神向我做着最后的求证。
我点点头,“时间是一种智慧体,它为一切都设计好了无数条时间线,当下的普朗克时间就是现在,这是过去和未来的桥接接口。当现在成为过去,无数根线就会排列整齐。所谓前往过去,只是在它庞大无边的纺织厂里,从一台纺织机换到了另一台纺织机。在庞大基数的作用下,它总能为你安排一台除了被修改的细节外,其余一切完全一致的机器。”
“这就是那些巧合出现的原因?”他指的是我被遗忘后,我妻子的丈夫、他们未来的孩子等一切都和我被遗忘之前精确一致的事情。
我点点头,“就像我刚才说的,和我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过是重新找到了没有我存在的纺织机。”
“那未来呢?”局长颤颤巍巍地问道。
“未来的情况复杂很多,在变成现在之前,它是无数根杂乱无章的线,是最最杂乱的线团,它的数量级是整个宇宙中最大的。所谓回到未来,本质上只是在时间的黑盒子里抓次阄。这个动作如果被重复足够多的次数,你就会发现,未来是可以被穷遍枚举的。”我悲哀地看着他,“我查阅过所有的时间线,这是你寿命最长的一根。五天前,肺部供氧能力大大减弱,血液开始呈酸性;两个小时前,你体内的线粒体已经完全停止代谢;五分钟前,你的身体释放的最后一次肾上腺素释放给了声带和肌肉;两分钟后,你的心跳将停止;”
局长的表情由兴奋转为惊惧,随即又变得坦然。他终于具备了和我一样面对冰冷未来的勇气,夕阳般平静的眼神注视看着我道:“我能回到过去吗?”
我摇摇头,“在编辑接口附近,时间流逝的速度非常快。就像一条走势平稳的河流忽然变成了瀑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笑了笑,“我不明白,不过也不需要明白了。虽然未来看上去充满了偶然和不确定,但实际上都只是时间之神早就写好的剧本。我们的人生始于我们出现在剧本中的那一刻,我们只是它剧本里的演员。”
“我们所有人都是提线木偶。你看到了身后的线,你会大喊着让所有人都回头吗?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充满无数偶然和惊喜的一生只是被时间设计好的一字不改的剧本,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所以,你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被遗忘的准备。对吗?”他灼灼地看着我。
“想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无力地点了点头,视野里的我正在逐渐发散成迷茫在所有空间的概率云。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几个字:拉普拉斯妖。
“真无聊。”它沮丧道,“总是分秒不差。”接着,它问我,“我的秩序是不是这个宇宙中最最完美的东西?”
“没你想的那么完美。”我的回答一定会让它恼火。
“那你说说还有哪里不完美!”
我回头,冲着它栖身的黑暗笑道,“熵增原理。”
“那得回到大爆炸啊。太烦了,我得原路返回,太无聊了。这一路我走了这么久,就最近才有你陪我说说话。你说的那个《诗经》怎么背来着?”
在无尽时间线组成的琴弦前,我又看到了爸爸妈妈的身影。
《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注:莪蒿: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水边,叶像针开黄绿色小花,叶嫩时可吃。因为它抱根丛生,很像几岁的孩童粘着连着父母的情状,所以历来被人称为“抱娘蒿”。
仅以这篇小说献给天下所有的父母。
【责任编辑:迟 卉】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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