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一具心理尸⑬]一个心理师在玄武湖撞见一个女孩在跑步,一路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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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十三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⑫]一个心理师去了一座叫「南京」的城,听那有关死亡和灵异的故事……


1.

哭声是一个听得见的信号。那女孩的哭声让我意识到,她所面临的困境,已经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范围。我等不及吃完臭豆腐,就捧着快餐盒,要对她施以援手。

在我走近她时,她警觉地侧了一下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呀!估计是睫毛膏不防水,经她哭闹,糊了一脸。在南京城看到这副尊容,我哪还敢亲近?吓得不敢多话,假装找垃圾桶,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回宾馆了。

回去后我也一刻没闲着。我把跑步装备翻找了出来,我得为后面的兰州马拉松做些准备了。上哪儿去跑步呢?早在北京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去命运多舛的玄武湖。

以前在杭州读书的时候,我经常在西湖夜跑。那时我也跟很多人一样,常拿西湖跟玄武湖比较。相比西湖的精致和典雅,我觉得玄武湖的沧桑感和宿命感跟我更搭。

我麻利地换上装备,一路慢跑着去了玄武湖。过了玄武门,拐到环湖路,有一女孩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跑动起来,马尾辫在她身后一甩一甩,像极了一只调皮的松鼠匍匐在她的脑袋上。橙色的皮肤风衣配上灰色压缩裤,露出一截白白细细的小腿来,动人极了。

跑在这玄武湖,若有一两个这样的姑娘作伴,该有多美呀?我加快了速度,跟了上去。

想到约跟前的女孩跑步,我不会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也不想故作深沉装腔作势,只会收集一些勇气,或借一个胆子,然后直截了当地对她说「跑步对身体很好」,然后就是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跑吗?」要是她再往下逼问我,我的词儿就用尽了。

我说我前面的那个谁谁谁,把你的答复告诉我吧,真的,告诉我,然后,咱们一拍巴掌,事情就定下了。她自顾自地跑着,想着自己的小心思。对我的小心思,她装作不知道。

追随着她,我跑了一段环湖路就折向了旭桥,直接穿过了翠洲,在梁洲兜了一圈,就奔樱州方向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脚步越来越沉了,还是因为我的呼吸越来越重,她发现我在尾随她。还好,她没当我是坏人。她稍稍慢了慢,是等着我跟她齐头并进嘛?她还摘下了耳机,这是有话要跟我讲?看来,这是个自来熟的女孩——热爱跑步的人大都有这毛病。

不过,她这自来熟的性格很容易让我误会,像我这种神经纤细的人,很容易以为她对我有意思。

2.

她见我耳朵上也挂着一副耳机,便问我跑步的时候都听些什么音乐?对于初次见面的跑者来说,聊音乐就跟聊天气一样,是再合适不过的搭讪话题了。为了方便搭讪和被搭讪,我们都放慢了速度。

她跟我讲,她比较喜欢听《百家讲坛》《逻辑思维》《晓说》这几个节目,几乎是跑一次听一期。她嫌光跑步太无聊了,而专门听这类节目又是浪费时间,唯独跑步的时候听它们,才是完美搭配。

我是听出来了,对她来说,《百家讲坛》《逻辑思维》《晓说》这几个节目适合跑步的时候听,一如我当年,专挑上厕所的工夫看《参考消息》《环球时报》《读者》。

照着这个逻辑,我最该在跑步的时候看我一直在追的美剧,比如《神盾局特工》,比如《绿箭侠》,比如《闪电侠》。只是,那我又得回到跑步机上去了。唉,美剧只能算了,我还是来点音乐吧。

长距离的夜跑确实无聊得很,一路上最不好对付的就是孤独。尤其是有些偏僻的路段,别说大活人了,就连鬼影子也撞不上一个。有的只是偶尔从绿化带中窜出来的流浪猫、流浪狗。指望它们陪跑嘛?它们没饿到扑向我咬上一口,我就已经很幸运了。

在谁都指望不上的情况下,如何自我娱乐就至关重要了。为此,我参考别人的推荐,下载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歌曲,还依我个人的喜好,收集了一堆唱腔华丽婉转的昆曲,然后掺在一起随机播放。

我坦白地跟她讲,奔跑的时候,播放的这些音乐大多都只是在我耳边打转,没能进入我的意识,唱了哪首歌、又是谁唱的,我没什么印象的,也不怎么关心的。

「我播放音乐只是为了在我的内心和外界之间设置一道屏障。」我没想着卖关子,所以不等她问我,我就试着回答她,「有了这道屏障,周边的冷清不致渗透进来,干扰到我;我内心的热望也不致找到出口,流泄出去。」

也就是说,在这个不可穿越的界限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事情。

3.

她紧跟着问我:「跑步的时候,尤其是跑马拉松的时候,你都会想些什么?」我很高兴她会问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贴心。

不过,讲真,这个问题也是极难回答的。因为跑步的一路上,我什么都会想:从我个人的小情小绪,到生命的终极意义;从跑完了吃些什么,到非洲的粮食危机,都在我的思考范围之内。

「我奔跑时想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而且没有逻辑性,往往都是七零八碎的片段。」我试图把话题扯开一点,「我喜欢将我所想的这些事情用二分法进行划分:好事情和坏事情。好玩的是,跑着跑着,这些好事情和坏事情通通都能变成好事情。」

「为什么这样讲?」她侧了下脑袋好奇地盯着我。看来,我已经成功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不过,这确实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稍作说明,她就心领神会了。

就说跑步的时候想到了好事情吧,比如工作上的成就感、马上又可以参加同学聚会了、很快又有一个长假……。不用说,这些好事情会让我有期待,能鼓舞到我。

那若想到不好的事情会怎样呢?比如工作上遇到的困难、情感上的不如意、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没有做……。跑着跑着我就会发现,这些麻烦和我跑步所经受的痛苦比,「那都不叫事儿」。

如是,这些不好的事情摇身就都成了我完全可以挑战的、能带给我很多自我肯定的好事情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从未跟别人分享过的秘密,那就是,奔跑时想一想一直惦念的某个人,往往最能给我以力量。哪怕这个人在现实中不存在,我也可以让她在我思想中存在——就像一个信仰一样地存在着。

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我心里如果装着这么一个人,跑步会轻松很多,也会有意思很多。

其实,奔跑的时候想这些事情就跟做梦一样。除了在内容上相像之外,还有一点很像,那就是,一旦我停下了脚步就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再回望这几个小时里的所思所想,除了些模糊的印记,就什么也没留下,如同大梦初醒。

说话间,我们已经把樱洲远远甩在了身后,跑到菱洲了。我们约好回到环湖路再休息。

4.

「为什么世间有那么多人对马拉松这项运动乐此不疲呢?」她嘀咕着,「跑马拉松这么累,一定是神经病才会做的事。」这想法之寻常,一如我跟别人说我是学心理学的,别人的眼神透露出来的多半是「学心理学的人,大多心理不正常。」

很多人像她一样,完全不能理解马拉松这种不求输赢、但求完成的运动到底迷人在哪!

事实上,跑马拉松的人一定是因着某种理由才持续奔跑着,或许是成就感,或许是脑内啡,又或许,他们对某些东西执著到可怕的份儿上,只因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而是「我」。

这样讲吧,一个人忍受了多少辛苦非要坚持跑马拉松,因为「马拉松选手」这个假自我看起来相当不错。有那么一阵子,这个「假自我」就上了我的身。

我参加马拉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作为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无论在文章里,还是在课堂上,我经常跟人讲:「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做不到,只是我们以为我们做不到。」多年前我参加马拉松,试图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之任务,不过是为了让我一贯的说法,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更有力量。

此外呢,还有一个原因,如用弗洛伊德的话讲,那就是过剩的性能量需要找一个出口,然后呢,一不小心就升华了。具体是什么原因,在这里我不会讲,我心里知道就好。

遥想当年,我身边也没有跑马拉松的朋友,我也不可能理解马拉松将带给我什么样的改变,但有个事实摆在眼前:上学时,长跑是我最痛恨、最痛恨的事情,一如上学时,写作是我最痛恨、最痛恨的事情;那一刻,没有体育老师逼迫我、没有输赢胜负压迫我,我却自信而自在地在马拉松赛道上奔跑着,这似乎预示着改变的开端!

第一次在脑中植入「马拉松」三个字是因为要采访一位日本作家。他正好写了一本关于村上春树的书,于是呢,我也随手关注了一下村上先生,不曾想,村上早些年写了一本关于跑步的书。那本书让我着了魔。

正好那阵子我下载了一个手机应用记录平日里的跑步数据。从那上面看,似乎我轻轻松松就能跑个十八、九公里,时速一度达到十四公里,甚至更高。有了这样的底子,我若再辅以训练,拿下马拉松还不轻而易举!

事实上呢?事实上,那个手机应用的数据是非常不靠谱的,打个八折或许还有水分。真相是残酷的,但我知道真相已是老后来、老后来的事了。我想说的是我一直被那个手机应用忽悠着——忽悠着一天天地进步,直到我坚信而又坚信我能跑完马拉松。这是个很奇妙的经历!

这不禁让我想,爱情、信念、主义……它们的存在或许一如那款不靠谱的手机应用吧——它们在忽悠我,我也宁愿被忽悠着。

5.

不少跑者都曾反映,自己在跑步时曾体验过一种奇妙的快感。它持续的时间不长,却又足够刺激让人难以忘怀,甚至被部分跑者视作坚持跑步下去的精神动力。这种感觉就是跑步圈内神秘却又令人向往的「跑者高潮」。

待我们跑到环湖路,在路边压腿时,她就问我:「『跑者高潮』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

见她跑步时,脚步如踩云端般轻盈;听她的呼吸,也是均匀而平静,一点也不像个跑步小白。所以她问这个问题就大有可疑了:要么她真的特别厉害,装出懵懂的样子,让我非常受用;要么她也像我一样,都对对方有那么点意思,还都挺不好意思。总之,我觉着眼前这女孩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跑者高潮」有些类似于性高潮,是一种舒缓的幸福感。「那种感觉太美妙了。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的兴奋状态里,脸上会浮现一种如梦似幻的微笑神情,甚至会忍不住想要呻吟。如果要问这种高潮和性爱的高潮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跑者高潮要温柔得多,好像整个人都融化在温泉水里一般,而心跳激烈清晰,身心都感到极其释放。」

我跟她讲,在关于「跑者高潮」的众多描述性文字中,知乎上的这个的回答颇为到位。

这听上去挺玄乎的是不是?不过,所谓「跑者高潮」可不是广大跑者们凭空捏造出的行业黑话,不少研究机构已在探索其产生机理的道路上取得了重要突破。

目前,学界已对一点达成共识:持续有氧运动后(一般认为在20分钟以上),人体内会分泌一种名为内啡肽的激素,抑制肌肉损伤或劳累造成的酸痛感。与此同时,另一种名为内源性大麻素的物质则会飙升。部分科研人员认为,正是该物质刺激大脑产生了奇妙的快感。

「跑者高潮」的存在再度证明了,快乐的方式无止境。有人耗尽生命,为用健康换来名表名车而高兴,也有人每天跑跑步就能体会到精神上的刺激与兴奋。

6.

说起我每天都坚持跑步,她表示钦佩:「哇哦,你好有毅力啊!」得到表扬,我固然欢喜,想来,这总比受到贬低要惬意许多;然而,我从根儿上就不同意她的说法。在我看来,并非只凭毅力就可以无所不能,人世可绝非那么单纯。坦白讲,我甚至觉得每天坚持跑步同毅力并没有太大的关联。

心理学研究就发现,毅力这东西,就像武侠中的内力一样,在一定时间内是有限的。当你在一件事情上持续使用毅力以后,在下一件事情上接着用就可能会有些捉襟见肘,能量不足了。你没办法一直用,那是违反能量守恒定律的。跑步跑了这么多年,我就从来不仰仗毅力这不靠谱的东西。

我跑步的时候会给自己设定一个适度的目标,达到了,然后很快乐。可我并不会就此停下脚步,我会再挑战一下,继续往前跑。这时候另外一种感觉就出现了——跑步成为了一件有趣、无限丰富且充满可能性的事情,在这一路上我不断地自我肯定,这是一种纯粹的满足感,一种纯粹的兴高采烈的情感体验。

在这个过程里不会有恐惧,因为我不必担心失败,无论在哪儿停下脚步我都是已经达到目标了的。相反,我多尝试一次就有新一次的快感,我享受这种快感。

同样作为跑步爱好者的村上春树也是同意这个观点的:「我能够坚持跑步二十年,恐怕还是因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至少『不觉得那么痛苦』。人生来如此:喜欢的事儿自然可以坚持下去,不喜欢的事儿怎么也坚持不了。」

村上春树认为,意志与「坚持」也不是没一丁点儿瓜葛:「然而无论何等意志坚强的人,何等争强好胜的人,不喜欢的事情终究做不到持之以恒;做到了,也对身体不利。」

任怎么说跑步和自己的性情相符,也有这样的日子:「今天觉得身体好沉重啊。不想跑步啦。」这时候便能寻出形形色色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想休息,不想跑了。有着同样困扰的村上春树就曾采访过一个叫濑古利彦的长跑选手,当时他问道:「濑古君这样高水平的长跑选手,会不会也有今天不想跑啦、觉得烦啦、想待在家里睡觉这类情形呢?」

濑古利彦正所谓怒目圆睁,然后用了类似「这人怎么问出这种傻问题来」的语气回答:「那还用问!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濑古利彦的回答让村上春树从心底感到松了口气:啊哈,大家果然都是一样的!

回到我自己身上,在我觉得「今天不想跑步」的时候,我经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你大体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在生活,工作时间做的都是自己喜爱的事情,即便休息了也能自由地读着想读的书,这不是很幸运的事儿么?与之相比,不就是在附近跑上一个半小时,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再度鼓舞起勇气,我就能重新系好鞋带,较为顺利地冲出门。

但凡有机会和有些成就的人聊天,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普遍表示自己没想过要坚持,但他们回望自己走过的路,自己也觉着害怕,不知不觉居然做了那么多,倘若再来一次,他们也会被这些巨大的任务吓倒而难以再坚持。在外人看来,他们是因坚持而有今日,可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他们只是喜欢做这件事,并且做的时候很专注,如此而已。

专注的时候,内心较往常要平静许多,你会忘记了要去坚持,因此就不必分配精力给「坚持」,更不必拿出精力来告诉自己要坚持了。

7.

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此乃不刊之论。即便身处不公之地,我以为亦可希求某种「公正」。不必说,这若借由「坚持」,肯定费时耗力;甚或费了时耗了力,却仍是枉然。这样的「公平」,是否值得刻意希求,当然要靠各人自己裁量了。

裁量间,玄武湖的夜就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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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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