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次武汉疫情,日本捐赠的每一批物资上,都写了一句汉诗,触动了很多中国人。武汉某报一篇评论员逻辑混乱的文章,这种触动几乎到了一个沸点。
这大概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这次的疫情,因为这几首来自日本人的汉诗,在中国引发了一种普遍的感慨,很复杂的情绪。很像当年徐志摩到日本写了一首诗,第一句就是:“我很惭愧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其实,日本人在汉文化方面的保留,从近代以来一直让一些中国文化人很感触,只是这一次几乎是全民性的感触,很特别,用时髦的话说,成了一个现象级的事件。
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受了触动呢?
很简单,在我看来,人类的共性还是喜欢优美的事物,喜欢优雅的生活,喜欢诗意的表白。只要是人,没有喜欢粗鄙的。但是,很不幸,不知道什么原因,汉语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一直在粗鄙化。
从前,我们的汉语是多么富有诗意,我们汉人的生活就是一种艺术。西方学者说,中国人天生就是诗人。他们说的是从前。现在,到处是写打油诗和喊口号的人。
02
大约是1984年吧,我第一次见到日本人,第一次看到和服,第一次听这位日本同学很流利地背诵《论语》,讲话的时候还夹杂着“蒲柳之质”这样的古代汉语。恍惚间,我觉得她比我更中国。
就是在那个时候,金庸的武侠以盗版的形式流行于大陆街头,我偶然因为无聊买了一本,却一发不可收地收集了几十本。原因只是在金庸的武侠里,终于看到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很久的古典中国。
很多年后,我到了日本的东京,第一天晚上就去神乐坂,正好盂兰节,很多年轻的女子穿着艳丽的和服,穿行在街巷之间。而在街巷之间的餐厅,真让人好像回到了唐代的长安,或者宋代的杭州。
后来去京都,想起的是周作人先生的话:“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虚假,而亦与高丽、安南的优孟衣冠不相同也。”
最让我震惊的是,我们古典文化中的种种,像禅宗,像儒学,在日本,不是一种知识,只是在景区或书里面的,而是在日常的生活里,处处可见。而在我们中国,这些东西近代以来,已经消失了。也许,就像有些学者说的,满清入关之后,就没有了。
03
1924年,诗人徐志摩陪印度的大诗人泰戈尔去日本,写了那首很有名的《沙扬娜拉》:“最是那温柔的一低头,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引发人们关于他和一位日本女子的绮想。但我印象中,好像并没有资料说明徐志摩在日本有什么艳遇,这首诗不过是日本女子的形姿引起他的想象而已。
这一次的日本之旅,徐志摩还留下了另外一首诗《留别日本》,不如写男女之情那么动人,却更有历史的视野:
我惭愧我来自古文明的乡国,
我惭愧我脉管中有古先民的遗血,
我惭愧扬子江的流波如今混浊,
我惭愧--我面对着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时的壮健常萦我的梦想:
那时洛邑的月色,那时长安的阳光;
那时蜀道的啼猿,那时巫峡的涛响;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浔阳!
但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懂:
更无从辨认--当初华族的优美,从容!
催残这生命的艺术,是何处来的狂风?--
缅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无恫!
我是一枚飘泊的黄叶,在旋风里飘泊,
回想所从来的巨干,如今枯秃;
我是一颗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这干涸了的涧身,亦曾有水流活泼。
我欲化一阵春风,一阵吹嘘生命的春风,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惊破他深长的迷梦;
我要一把倔强的铁锄,铲除淤塞与臃肿,
开放那伟大的潜流,又一度在宇宙间汹涌。
为此我羡慕这岛民依旧保持着往古的风尚,
在朴素的乡间想见古社会的雅驯,清洁,壮旷;
我不敢不祈祷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时我愿望--
愿东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优美,优美的扶桑!
04
十多年后,1935年,另一位诗人卞之琳在日本的街头,和徐志摩一样,涌起的是古典中国的怀想,而且是更悲哀的怀想:
象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这首诗写尺八,这种乐器从印度传到中国,从中国传到日本。后来,在中国失传了,但在日本却一直流传到现在。卞之琳写的就是这么一种中国人的感慨。
就好像我一个美国朋友,到京都,看到到处是禅宗的寺庙,很完好地留存着,而且还融入日常生活里。就写了一篇短文,替中国人感慨,起源于中国广东的禅宗,在中国失传了,却在日本一直涓涓流淌着。
卞之琳的诗里讲自己在东京的街头,听一个醉汉的尺八,起了遥远的乡愁。那逝去了很久的我们的故乡。然后想象了在唐朝长安,一个日本人在旅馆起了乡愁,而在邻家的尺八声里得到慰籍。
1935年那样一个时代,卞之琳的诗有很复杂的情愫。尺八声,为他“开启了一个已经忘却了的故乡。”大概也让他想起我们曾经的大唐盛世,我们宋代优美的文化。但现在,山河破碎......卞之琳在《尺八夜》这篇散文里说:
“而此刻无端来了这个哀音,说是盛世的哀音,可以说是预兆未来的乱世吧,也未尝不可,要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哀音是交替的,或者是同在的,如一物的两面,有哀乐即有生命力。回望故乡,仿佛一般人都没有乐了,而也没有哀了,是哭笑不得,也是日渐麻木。想到这里,虽然明知道自己正和朋友在一起,我感到‘大我’的寂寞,乃说了一句极简单的话:‘我悲哀。’”
05
卞之琳在另一首诗里说:“古代人的悲哀像流水”。
那么,现代人的悲哀呢?
日本诗人石川琢木这样说:说是悲哀也可以说吧,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
06
说一点题外话,近年来中国一直想在国际上建立中国形象,“讲好中国故事”。
日本在二战以后就在做这件事,日本在国际上建构了这样一些形象符号:武士道、茶道。一直到今天,我们一说起日本,就会想起这些。而这些日本符号,背后的根源都和禅宗有深刻的联系。所以,从文化的角度,禅宗也许是最能代表日本的一个文化根源,同时,也是和中国文化最深的一个连接。
禅宗是中国人的一个伟大创造,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钱穆曾经说:没有禅宗,不可能有宋明理学。禅宗在宋代达到巅峰,但到满清,就衰败了。却在日本生生不息,并在近代由日本人传播到西方,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文化和实际的生活方式。
铃木大拙在《日本的灵性》一书里说:“禅代表了日本的灵性。这并不是说禅在日本人的生活里有深厚的根基,而是说日本人的生活本身就是禅化的。禅的输入为日本的灵性的迸发提供了机会,而彼时日本人本身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这种迸发。
禅借助着中国思想、文学和艺术的浪潮到达日本,但是日本的灵性绝不会被这些表面事物所迷惑。它与奈良时期的佛教文献和思想的传入完全不同。奈良和平安时期的佛教仅仅在概念上与上层社会相联系,而禅却扎根于日本武士的社会中。它不断被裁培,并且在武士精神的土壤深处萌芽。这些嫩芽不是外来的附加物,而是从日本武士自身的生活中生长起来的。
我刚才说它是扎根,但表达得不是很确切。更精确的说法是,武士的精神正处于即将破土而出的边缘,而禅帮助它清除了前行路上的那层薄土。不久之后,虽然日本的禅宗承认了中国文献的优越性,但日本人的禅式生活却在灵性里开出繁盛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