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无法面对母亲的时间

1995年高考落榜后，我被安排到一个汽修厂学修车。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在母亲眼里，修车是一门“哪个朝代手里都有用”的好差事。但想想只有300多分的高考成绩，考学无望，心情也已臻绝望。加上当时疯狂迷恋舞文弄墨，生活无序，神经衰弱，所以当时似乎也别无选，只有被动接受。心里美其名曰：就当体验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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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职场，我感到千般不适应和万般无奈。我被安排在最脏最累的底盘组。第一天给东风汽车做二级保养，我蹲在前轮边用柴油洗轮毂轴承，眼角余光瞥见老板站在身后，猛地一起，“嘭！”的一声，头狠狠的砸在打开的车门上，立即起一大包，老板摇了摇头默默地走开了。第二天修变速箱，我负责拆装传动轴吊架螺丝。我爬到车底，拿着一把22号的梅花扳手就开始拆起来，拆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把吊架拆下来，师傅钻进来一看，吼了一声:“蠢得没治！螺丝跟着转也不吱一声！”遂递给我一把19号的呆口扳手，不耐烦的又吼了一声:“卡住屁股！”我那时真是自卑到了极点，弱弱的问了一句：“卡住什么？”，我猜当时师傅真是想把我从车底揪出来，狠狠的打一顿！师傅们三下五除二把变速箱层层剥开，又三下五除二把新的零件换上。终于要装上车了，终于又轮到我装传动轴了。汲取了拆的教训，装似乎容易了许多，快要拧紧的时候，猛一用力，扳手一滑，狠狠的打在嘴角上，一吐唾沫全是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直骂：“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天天让我来摸这些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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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时间，我还会回去找母亲诉苦：“这哪是人过的生活，满脸的油污只看到眼睛“骨碌骨碌”转，白天都像碰到鬼一样！我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母亲意味深长的说：“你大叔都做了二十年了，你看你大叔多有钱，要在街上买地皮了！修车这门手艺脏是脏点，但学到了后，干不死浸不死，又不要啥本钱，你别打其它主意，离开了那里你去哪里安生？”我听从了母亲的话，但从此我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同事慢慢熟了之后，初入职场的各种不适应也慢慢调整过来。日复一日，日子过得麻木而空虚，但终于渐渐融入和习惯了——我开始迷恋上了打牌！虽然我很少玩大的，大多数只一元两元的玩。但也是没有钱玩啊。修车学徒除中午管一顿饭第一年是没有工资的。哪来的钱？有同学开始陆续结婚了，结婚不就得随礼的么？为了显示修车人有钱，一开口就向母亲要五十块！结果呢？不去喝喜酒，用来打牌！对估、金花、麻将、斗牛、滚轮子样样一学就会！没钱的时候就整夜整夜的站在旁边看，有钱的时候就自己上,几乎没有一夜是十二点以前睡的！

好在我是只寻个小刺激的那种人，好在我是输光了比赢了一点小钱还睡得更踏实的那种人。输光了我便向母亲要，谁叫你们叫我来做这样的事。母亲为了好好地把我“安顿”在那里，三十五十，基本要了就给。其时我已经住厂里去了，如果不缺钱，十天半个月也懒得回一次家。心就象放出来野马一样，无赖一般的享受着这似乎没有任何约束的自由。

偶尔回一次家，我也不再跟母亲讲工作上的苦了。我跟母亲只“报喜不报忧”了，譬如这份工作有多好，每天只干三四个小时的活就好了，余下的时间全都逛街，碰到好心的司机还买冰淇淋给我们“降温”。我一副快乐无比感恩戴德的样子，只不讲打牌的事，母亲似乎真的相信了：“好就要在那里好好学，要听师傅的话，学到了当师傅了，就干不死浸不死了。”顺手又扔我二十元：“拿去吃伙食。”我没有告诉母亲，厂里包午餐，但我所有的早餐晚餐都是在饭店里赊的账，而她给的所有的钱，全都用来玩牌了———我在母亲面前自欺欺人又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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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年底。我已输的身无分文，而各大赊账的饭店加起来已欠了五百多块。年底是要统一结清的，怎么办？再问母亲要是不可能了，问了不就暴露了么？幸好那时有一个同吃同睡的兄弟，原来在福建打了两年工，手里有一点积蓄，而且他平时很少参与我们的打牌活动，只爱看看录像，我便央求他向他借了500元，这一年终于蒙混过关。

后面几年慢慢熬成师傅了，多少有一点工资了，但都得统一到年底发，为维持我“正常好过”的生活表象，平时我还会向母亲要钱，说是年底发了工资一起还，可真到年底了，一毛钱也没还过母亲。母亲有时也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钱呢？”“给街上那些女孩子了。”我扯谎。连续五六年，几乎年年如此。直到26岁了，母亲真的急了，开始催婚了：“做了五六年事情了，没交一分钱回来，也没看到你带一个女孩子回来！”那一次我真的无法回答母亲，也无法面对母亲。我开始反思，终于决定随舅舅给我介绍的女朋友去东莞打工了。

现在的我已年届不惑，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母亲也依然健朗，然而对于那样一段漫长的、不堪回首的岁月，我只想说：

人，也许总会有一段无法面对自己的时间；人，也许总会有一段无法面对母亲的时间，这些都可以有，但请不要沉迷太久！沉迷太久，最终伤害到的，还是家人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