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鹿三”

     

我家的“鹿三”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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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里有个白家的长工——鹿三,很有个性。我家也有一个“鹿三”,他就是二群。

      老家地处太行山区,山多地少。本来也没有多少地。不过太爷忙时种地,闲时开荒。加上太奶持家有道,慢慢有了一些地。后来自然也就有了长工。

        二群就是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媳妇走的早,他带着两个儿子就一直在我家。大儿子有点傻,近亲结婚的结果。干不了农活,整天村口,桥边,戏台....晒着太阳,抓着虱子。喜欢人多热闹,但从来不骚扰人、更不祸害猫狗。二儿子还正常,就是轴,几乎就是二群的翻版。

      二群是种地的好手,地里农活和伺弄牲口,都是行家里手,而且从来都不偷懒,关键是喜欢。不让他做,他难受。可是收拾屋子和烧火做饭,那就是能不做就不干,能少做就不多干。生活上二群没有什么嗜好,抽旱烟也还是因为太爷给了他一个旱烟袋。那是太爷自己用的,而且是上面老人传下来的,铜锅、木杆、玉嘴,外带一个系在烟杆上的羊皮袋,装着烟叶。因为太爷长期咳嗽,后来就不吸旱烟了,就把这个太爷挺喜欢的旱烟袋给了二群。也是想让他找点业余爱好。于是二群就开始慢慢抽了起来,不过多数时候是叼着没火的烟袋锅,瘪着半个嘴哼哈。瘾头不大,不在乎抽烟,而是享受叼着烟袋锅的那种感觉。

        当年为了躲避日本鬼子,我爷爷把家眷都送回了老家。没成想偏远山区成了解放区,也就进行了土改。土改开始家里的地和房子都分了,长工也离开了。家里没有什么农活,而且也不让长工再跟着东家了。二群也分到了自己的房子和地,可二群就是不走,也许是不舍,也许是自己过还麻烦,不如在我家,不要工钱,只要他和儿子有碗饭吃。村干部和土改工作组说了多少次,做了多少工作,我家的确也希望他们离开,因为我家已经自身难保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搭,二群一根筋,就是不走。我家房子只留了一个院,总共也就四间,十几口人根本就没办法住。二群自己在牲口棚旁边搭了一个小屋,和儿子就住下了。

      土改开始没有多久我的太爷走了,应该是看着自己带着一家人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一夜之间就没了,而且还成了土改和专政对象。祖祖辈辈遵从的规矩没了,道理没地方讲了,自食其力,勤俭持家有罪了。土改的批斗和虐待太爷还是忍受着配合着,太奶上吊咽气,太爷也受着了。可是直到有一天工作组带人在老院后山墙挖出了他藏的一小坛财宝,又被二奶奶唠叨着要分家,太爷最后一线希望也彻底破灭了。辗转叹气了大半夜后,半睁着右眼的老地主,再没有醒过来。

      太爷健在的时候,基本都是太爷安排长工每天的农活,太爷走了以后,留下一群女人和孩子,爷爷兄弟三个都在外地,而且都是国民党,联系几乎都中断了。地里的农活就顾不上了,二群从来不用谁分派,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他自己分的地。回来就是吃饭,吃什么都可以,从来没有埋怨和挑食。当然听老人说,长工和我们家人平时吃的几乎都一样,农忙的时候,长工还比我们家人吃的好,因为他们要出力。二群很少串门,回来就是吃饭,吃饭也是蹲在墙根吃,吃完了碗放一边,经常拿筷子在地上划来划去的。几乎没有说笑和逗乐,包括和他儿子。

      土改批斗我太爷和奶奶们,工作组重点动员的对象就是二群,可他和儿子从来不去。更没有揭发和告密。当然也没有怎么刻意说我家对他们怎么好,包括其他长工有参加批斗的,有很多不是事实的所谓罪行,他既不听,但也没有反驳。但是每次批斗会,晚上结束,我们家人回了家,二群都要起来晃一圈,给牛添点草,然后再把大门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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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群对我们家人基本都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有几次吼我二奶奶(我爷爷的二嫂),至于吼什么,为什么吼大家谁也不知道。据说二奶奶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后来家人猜想可能是二群知道了二奶奶向土改工作组诬告我奶奶和大奶奶,还经常向工作组揭发我们家人的情况。于是小题大做,借机发挥就吼了起来。

      二群的二儿子几乎就是他的翻版,体态和秉性都是严格复制。村干部动员他参军,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你说什么只管说,人家就是没有结果。人盯人,车轮战,说破大天,还是依然故我。他开始坐在凳子上,别人说着说着,他就蹲在凳子上了。再几个时辰以后,他又蹲地上了,然后就拿着根柴火棍,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画了起来。

      突然有一天,父子俩在给牲口铡草的时候,二群儿子惨叫一声,捂着鲜血直流的右手,昏死过去。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找他参军了。因为他的右手食指被铡刀留在草料里了。不知道是二群的主意还是他儿子自己的行为,反正二群好象波澜不惊,既没有责骂儿子,也没有埋怨村干部。但是从二群拧着的眉头,可以看出,他疼的厉害,儿子的指头在流血,二群的心在流血。

      我们家人和二群应该是有感情的,但是以前要说感情多深,好象也没有。我们小时候,父母很少说起他,开始以为这个人可能不好,后来知道父母不想让我们知道家里是有长工的地主。那个时候地主成分几乎让几代人都抬不起头。他更象一个非常职业的经理人,不卑不亢,不远不近,严格按职业操守来进行工作,虽然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的职业操守。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环境的改变,我们也慢慢感觉得到,那种感情有多深。只要说起来二群,家人没有说不是的。

      只要父亲那一辈回老家,肯定是要专门去看看他们的。我小时候跟着姑姑回老家,就去看过一次二群。他家在村边,院门不高,旁边的石头上一堆破烂的衣服被褥,据说那是二群晒太阳的地方。那时和二儿子一起住,一个院,一个灶,但分开做分开吃,主要是因为儿媳妇的原因。那个傻大儿子很早就走了。

        二群还是那样,见面话语不多。好象经常见面的邻居,没多少话要聊。你说他就听着,你问他就简单地回应一下,连茶水也是快走才想起来。来去最多起身意思一下,其他就没有了,从来也没有说家里有什么困难,更没有老乡看病,借钱和找工作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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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他香烟,他就接过去,但先不点,而是把香烟掰开,剥出烟丝,揉成球,放进太爷给他的那个旱烟袋的烟锅,然后左手托着铜锅,把玉石烟嘴放在左嘴角,右手慢慢地点上火,吧唧吧唧地吸着。随着颤动的身体和咳嗽的声音,烟雾飘在窗口照进的冬日阳光里,飘在二群那开了花的棉帽子上,二群只剩下一个身影,一个轮廓。

      这就是二群,我家的“鹿三”,我家最后一个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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