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掏栗子手术
那晚,她睡眠质量很奇怪。
薰衣草茶让她安然,思绪万千却让她入睡不得。
胃暖暖的,回想着充实的一天。既得到了许多好的选题,可以好好写几篇稿件,又结识了优秀的女孩,她同时觉得自己勇敢又厚脸皮,最不怕被拒绝,是块当记者的材料。同时她又好奇,Claire说的那句,我是男女都不爱的无爱人士,是什么意思呢?她似乎早有准备,对“女朋友”这个问题丝毫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反感。同时像是刀枪不入,任恩心透露许多自己的信息,她却鲜少谈起自己。
这个神秘的人,恩心翻了个身,苦恼着一些小心思。她几乎是想着事情睡着,于是就成了梦境。
那是在香港的场景,梦里她们很恩爱,一起吃早茶,麦兜和它妈妈也在。Claire却说下周要去土耳其探险,让她不要等。说完了,就打包一个冻奶茶跟叉烧包,去赶飞机飞走了。她在梦里错愕。
一定是看了一些港剧,香港拥挤的街道,挂满招牌的马路,和狭小的早茶店,Claire生活的地方就是那里吗?
然而Claire真的飞走了,一大早就从虹桥机场飞回香港。
恩心起床,望着窗外的蓝屋顶,天灰蒙蒙的,不知道飞机有没有因此延误。这一夜接连不断的梦境,让她恍神了好一会儿,昨天的一切一定是个冗长而细致的梦。然而,Claire的名片真切地躺在茶几上,跟昨天的会议交换的一叠名片一起,放在最上面一个。“Claire Mu 大中华地区高级经理”,那个以+852开头的手机号码,也让她出神。她将Claire的手机号码输入到微信添加联系人,可是显示结果是找不到这个用户。她怅然若失地将名片放下,然后去洗脸刷牙,准备开始这新的一天。
她想马上跟橙子说,昨天开会遇到了一个很好很优秀的女孩子,好想跟她相处下去。只是,她对她又是那么的一无所知,甚至连手机号码的区号都不同。
想也是,明明就是相隔很远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交集。
然而她还有三四篇的稿子没写,采访录音也还没有整理。她梳洗打扮一番,又神采奕奕地去上班了。秋意一天一天地浓烈起来,有人摆在篓筐在卖大闸蟹,这时候的河蟹开始肥美,恩心看了一眼篓筐里的蟹儿,想买几只,又想到拎着螃蟹去上班总不太好,腥味会从她的座位飘出去,满办公室都是。
总是错过早上的好东西。她停止了臆想,走在满园紫薇花凋零的河边。
到了办公室,见一份体检报告静静躺在桌上,那是前几天公司新入职员工的入职体检报告。恩心年轻健康得很,各项应该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走个形式罢了。
她打开档案袋,瞄一眼体检报告。却赫然看到有一个小单子放在最上面,写着:初步诊断左乳房结节,有肿块,疑似乳腺纤维瘤。建议切除。
一种麻痹全身的痛感侵袭了她,她坐在自己的位置,那围绕了绿萝嫩藤的格子间,双手交叠着抓紧手臂,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想稳住自己,先查查乳腺纤维瘤是怎么一回事情,对于一个23岁的年轻姑娘,“瘤”、“乳腺”这些陌生词汇都足够使她心惊肉跳的了。面对上海的和颜悦色的风和太阳了无生趣,她想到她可能会死,也许不至于死,但可能会切除半边乳房,她总是这样想事情。
再从“虚惊一场”的安慰中解脱出来,得到“一切都没有那么严重,一切都是美好的”这样的结论。
什么都可以面对,唯独生病,她不能坦然,也生活的阅历还不够,她还不够豁达,她想要极致的健康,连头痛的偶尔来临都视如仇敌。
恩心从网上查到资料:乳腺纤维瘤最常见于18-25岁女性,为良性肿瘤,少数可恶变。
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问问有经验的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妈妈当了一辈子女人,自己才做了20几年的“女孩”,还不是完全的女人呢!可是她又不想让妈妈担心,当初不顾妈妈的反对,自己执意来到上海,毕业后又没有回家,反而留在上海工作,没能陪在妈妈的身边,对于妈妈来说,已经是很不孝的了。现在,又生了病,再在这样一个大好天气里去烦扰妈妈,给她增加无端的忧心。这种事情,恩心是不愿意的。
她只想听听妈妈的声音,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在干嘛”,“你好吗”,“爸爸好吗”,“猫咪在干嘛”。她说不出更多,妈妈的声音却令她安心,永远是那样温吞吞的,不紧不慢的,充满着慈祥的母爱。
“妈妈,乳房结节是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怎么了?”妈妈紧张起来。
“我一个同事,前几天入职体检,查出的乳房结节,乳腺纤维瘤,什么的。这个要紧吗,我们不太懂。”她搪塞着,尽量说得无关紧要。
“倒没什么事,纤维瘤,这种一般都是良性的,但是可能做一个小手术给切掉。”有经验的妈妈这才松了口气,还是给出了恩心想听到的建议。
“
恩,好,我跟同事讲。”
她匆匆结束通话,多少有了一些安慰。
下午,恩心请了假,拿着诊断书去仁济医院检查。医院是恩心最不喜欢的地方,这里挤满了人,虽然挂了“肃静”的牌子但还是人声嘈杂,挂号处,缴费处,取药处,全部都排起长长的队伍,咨询台更是夸张,连队都没人排,密密麻麻地挤了好几层人,昏昏暗暗的使人情绪莫名低落。
医生给她检查,说她的结节已经像栗子那么大了,确诊为乳腺纤维瘤。可以切除,也可以保留,每半年来医院复查一次,看有没有恶变。
她给橙子发消息说,我的乳房里面长了一颗栗子。
橙子立即打来电话:“什么,长了一颗栗子?没事吧。”
“是乳腺纤维瘤,已经像栗子那么大了。我长瘤了,怎么办,切不切呢。”
“你要跟你妈妈商量一下,即使做手术,也是要她来陪着你。”
“不要,我怕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会担心。我只有跟你商量了。”
橙子沉默良久,“那就做手术吧,宝贝。这种事情不能拖,别恶化了”
恩心有了一种与橙子相依为命的感觉,从最初一起住在浦电路的时日,到橙子搬去南京两个人不间断地每日联系,即使在现在还是。她掉下眼泪,一种对于未知的将要手术的恐惧,使劲地点点头。
手术预约在半个月后,她踩在南泉北路的夕阳回家,浦东就是这样好,方方正正,并且到什么地方的距离都不远,怎么走都不会迷路。
街上飘来油炸食物的香气,新出锅的大麻球,甜咸烤饼,有的上海人家晚饭也喜欢吃这些。恩心路过馒头店,买了两个香菇菜包,这是今天的晚饭。她不怎么开火,除了清蒸一些食物。她喜欢蒸南瓜、蒸萝卜来吃,蒸菜是健康的食物。要么就是去全家罗森或者馒头店买一些素馅儿的包子来吃。虽然在上海,她从不缺乏美味的菜肴可以吃,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请她吃一顿小南国,当了财经记者之后,她有时一个晚上要从三个饭局里面筛选两个,推掉一个,但她平时自己在家时却吃着清淡的食物。
当然,有一件事情令她欣喜,她像着了魔似的,无法停止对Claire的想象和关注。借着名片上的中文名字,和Claire对她描述过的“黑芝麻胡同小学”,恩心很快地找到了Clarie在各种社交网络上的页面。那光辉的履历让恩心深深吃惊,北京大学毕业,然后是香港大学。相册里面,是Clarie去好多地方旅行的照片,越南、埃及、印度、柬埔寨吴哥……她去的这些地方,以寺庙和洞窟居多,恩心居然想到好多年前读过的余秋雨先生的《文化苦旅》、《行者无疆》,是以朝圣者的姿态探访这些地方。
光是这样就够她窃喜了,以为与Claire有了某种精神上的关联。她像是一个狂热的粉丝,想要了解那个优秀d女孩子所有的历程。
然而,她还是无法走进Claire的世界,点击鼠标急促的滚轮和翻页声好像一声声回响,把她弹回属于自己这小小的空间,寂静无声,她又是有很久没有与人讲话。
可是她没办法停止去想,如何再与Claire说话,甚至能再见到她。她忍不住拿起手机,输入名片上那个香港的号码,她从没给要加国际区号的号码发过短信,因此还特意查好要如何给香港的手机号码发短信。
“你好吗?回到香港了吗?”她编辑好,却在要按下发送的时候,迟迟按不下去。那一条消息,删了又重新编辑好,还自己念了好几遍。
她觉得打电话更好一些,虽然唐突,但如果对方不回应短信,那将是万年的沉默。其实她有点期待自己的电话不能拨通香港的号码,她反而能安心,对于这个生活在香港的女子不再抱有期待。
电话居然通了!只响了一声,恩心赶紧挂断,手机竟脱手飞出去,好像拿了烫手的食物那般。
恩心刚把手机拿稳在手里,就有人打电话过来。是+852开头的号码,竟是Claire打回来的!
“Hello,this
is Claire.Who just call?”听到对方柔和而沉稳的声音,她的心像是干瘪的海绵瞬间吸饱清水,温润得要滴下来。
“是我呀,昨天见过的记者。你回到香港了吗?”
“是你,我上午就回来了。”
“那就好,我打来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确认你平安回去了!”
“啊,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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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吗?比如微信之类的,邮箱联系好像不太方便。”
“没有哦。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发邮件就可以的,公司监管部门也有这样的要求,邮件可以记录工作内容。”
她又好失望,心像坐过山车一样,缓缓升上高处,再快速跌下来。那饱满的海绵质地的心,又
被拧巴干了,皱皱地缩成一团,被随意扔在角落。
总不能真的像初中生那样说,其实与工作无关,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她那傻傻的愿望,也不过是想与Claire聊几句她的过往,她的生活,香港是不是真的那么多茶餐厅,菠萝油包和冻奶茶是不是要比上海的地道,她高考那一年的故事,她是怎么样考上北大的?又是怎么样到新加坡交易所去上班,她的那些照片,印度埃及越南柬埔寨,恩心也想听她讲讲那些故事。还有还有,她看到一张照片下的评论,一个女孩子留言给她的,说,为她而来。恩心想变成她生活里面的一个人,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联系着,然后有一天,也许Clarie可以跟她讲讲那个女孩子的故事。
可是,她看看四周,只得空空的回响,与一窗方格的风景,屋顶恒久不变的蓝,与上海遥远无际的天空。
她在暗下来的房间里格外孤独,她想喝酒,想拥抱。
她起身打开电脑,整理那日的采访录音,一点一点地写成新闻稿件。工作是好的,它支撑着她在上海的所有,还能供养她那些想吃的水果、咖啡、草莓松饼,一件一件地添置漂亮的衣服。
她喜欢工作,其他的也不急,从前觉得女孩子过了25岁没嫁出去就是女子的贬值,青春的终结,现在她想30岁找到那个志趣相投的女生一起过日子也不晚,她还有好长的时间去看书写字,修身养性,慢慢地长成自己所期望的那个优秀的成熟女性。因打定主意不嫁人,一下子觉得青春还有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