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所不语

我从小就喜欢神鬼故事,从识字至今看过不少封建糟粕,要说最喜欢哪一种,应该是过去的志怪小说,有诗云:千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拟筑书仓今老矣,只应说鬼以东坡。

虽然子曾经曰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范缜也说:『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但是历朝历代都有人写,也有人看,自魏晋至明清,随听随写、一派天真。

仔细想想,志怪小说的主题不外乎因果报应、神鬼惩凶、阴间百态、恶鬼索命、借尸还魂、狐仙报恩,但书中之鬼各式各样:有诈人酒食之鬼,喜好风雅之鬼,胆小之鬼,马虎之鬼,好色之鬼,众鬼虽为鬼,喜好和性格实与活人无异。

袁枚的《子不语》中有这么一个故事:

俗传凶人之终,必有恶鬼,以其力能相制也。扬州唐氏妻某,素悍妒,妾婢死其手者无数。亡何,暴病,口喃喃詈骂,如平日撒泼状。邻有徐元,膂力绝人,先一日昏晕,鼾呼叫骂,如与人角斗者,逾日始苏。

或问故,曰:『吾为群鬼所借用耳。鬼奉阎罗命拘唐妻,而唐妻力强,群鬼不能制,故来假吾力缚之。吾与斗三日,昨被吾拉倒其足,缚交群鬼,吾才归耳。』往视唐妻,果气绝,而左足有青伤。

中国古代是男权社会,我们一想到古代女子,形象都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但是此篇中的唐氏妻实在是个奇女子,不仅生前悍勇,就连死后也是勇猛过人,徐元和群鬼在她手下吃够了苦头。群鬼的狼狈、唐氏的凶悍、徐元的无奈,跃然纸上。

志怪小说之中狐仙是常客,出场次数远超其他鬼怪。无论是干宝的《搜神记》中,还是袁枚的《子不语》,都能看到她们的倩影。狐者,多疑、狡黠、有灵气,自古就传说它们通过修炼能化为人形成为狐仙,干宝的《搜神记》里就说『千岁之狐,起为美女』,狐仙有善有恶,善者助人,恶者害人。

至于狐仙的故事为有什么这么多?我想这与说故事的人多是书生有关。古代读书人学习辛苦,教材又少又枯燥,当时录取率低,大部分人少年考到白头也没有得功名。

他们心中充满苦闷和寂寞,于是编造了一些艳遇故事,这些故事传到写书人耳里就成了志怪小说,有人就说狐仙故事是中国古代性压抑的释放。

于是有了狐仙,有了书生,也就暂且淡了功名。

在众多的狐仙故事中有一个特别的,它载于清朝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

宁波吴生,好作北里游。后昵一狐女,时相幽会。然仍出入青楼间。一日狐女请曰:吾能幻化,凡君所眷,吾一见即可肖其貌。君一存想,应念而至,不逾于黄金买笑乎?试之,果倾刻换形,与真无二,遂不复外出。

尝与狐女曰:眠花藉柳,实惬人心,惜是幻化,意中终隔一膜耳。狐女曰:不然,声色之娱,本雷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白杨绿草,黄土青山,何一非古来歌舞之场;握雨携云,与埋香葬玉,别鹤、离鸾,一曲伸臂顷耳,中间两美相合,或以时刻计,或以日计,或以月计,或以年计,终有绝别之期;及其诀别,则数十年而散,与片刻暂遇而散者,同一悬崖撒手,转瞬成空。倚翠偎红,不皆恍如春梦乎?即夙契原深,终身聚首,而朱颜不驻,白发已侵,一人之身,非复旧态。则当时黛眉粉颊,亦谓之幻化可矣。何独以妾肖某某为幻化也?

吴洒然有悟。后数岁,狐女辞去,吴竟绝迹于狎游。

这个故事的本意很明显,是为了劝诫人们远离声色,我很怀疑它的效果。姑且不论这个故事的教化意义,这位狐仙实在是不简单,对吴生的一番言论颇合佛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家有野狐禅的说法,不知道这位狐仙修得是不是此道。三年之后,狐仙飘然离去,吴生也不再去妓院,皆大欢喜。另外,我觉得那番话的言辞也很不错。

志怪小说中的鬼,现代人看来并不可怕,我想这与故事文体有关。志怪小说都是文言文或旧白话,文言文讲究简洁精练,在细节描写、心理描写和气氛渲染上做不到详尽,简简单单的几句『阴风飒然,灯火尽绿。见一鬼红发圆眼,长丈余,手持铁叉』自然吓不住『见过世面』的现代人。

现代的恐怖故事虽然极尽吓人的手段,使阅者心惊胆颤,但是却少了很多趣味,不过这也只是萝卜酸菜各有所爱。

中国现代的恐怖故事的语言和构思是西方的。

我高中的舍友每星期都要买一本恐怖故事的杂志当做厕所读物,我也跟着看,看了一年多,就发现这些杂志实在不厚道,这本登过的那本也拿来登,去年发过的今年又拿来发。

后来看了周德东和蔡骏的恐怖小说,才知道现代的恐怖故事虽然与志怪小说断绝联系,但在另一条路上走得很好。

周德东善写没有鬼的鬼故事,情节总是出人意料,蔡骏的小说也不是单纯写鬼怪,他们的小说中加入了很多元素,不再满足于单纯的让人释放肾上腺素,开始尝试探讨爱情、人性、世界之类的东西。

既然还有篇幅,就再看一个阿城的《闲话闲说》中莫言讲的鬼故事——不用怕,很有趣:

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涉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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