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时,老师批评我们写作文繁杂冗长空洞无物的时候总是狠狠道:“你这作文,老婆儿的裹脚,臭长!”
于是,奶奶长长的裹脚带就清晰的浮现在面前,虽说很长,但从不感觉臭。
奶奶的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瘦小纤细、尖如笋芽且足弓饱满如新月。想当年奶奶也曾年轻貌美,素净棉布白袜穿脚上,黑色裹腿长带扎紧,再套上七彩凤凰双绣鞋,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摇摇摆摆、顾盼生姿,恍若“彩蝶飞舞于花间,蜻蜓点水于湖面”。风姿绰约,足见当年销魂处!
奶奶说她小时候,这脚可是受够了苦才长成这样的。奶奶娘家家境也算殷实,奶奶又是家里老大闺女,为了能嫁个好人家,裹脚的事自然是马虎不得,五岁的时候,在她娘的授意下,还不懂事的奶奶开始裹脚了。
“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好看,就知道疼,钻心的疼。你想想,好端端正长的骨头生生给你扭变形了!”
“每晚疼得受不了,偷偷的拿剪子把裹脚带松开,被身边的娘看见了,赶紧给我缠上缝紧,要不被俺爹看见了,不得一顿毒打!”
奶奶瞪着越来越小的眼睛告诉我。曾经刻骨铭心的疼痛时隔半个多世纪,依然清晰如左。
“裹脚的时候将大拇趾留住,其他四个趾头用力朝脚心扭,再用蓝色长裹脚布一层层包裹,裹好以后用线缝严实。一是固定好怕开了,脚也定型的快,二也是怕孩子小,受不了疼自己解开。”
“等脚渐渐习惯这种拘束,再一次一次慢慢收紧,裹了紧,紧了再裹,越裹越紧,最后脚就都变形了,长成想要的这个样子。”
奶奶坐在矮凳上,一圈圈缠着自己的裹腿带,慢条斯理的说。
那尖尖的小脚如泛着古香的牛角短号,记载着那段早已逝去不再的历史音韵,是对封建残留的鞭策和祭祀,更是对自由宽松新生活的鲜明衬托。
奶奶将裹腿缠紧实了,最后一截塞进缠好的裹腿里,这个利索的小脚老太又开始了她的诉说:
“我八九岁上,上头下令放足,一帮子军爷天天在村里转悠,逮到谁家裹脚的姑娘就按住给你把脚放了。”
“那时候姑娘们吓得天天东躲西藏,谁都不敢往街上去,有裹脚疼得想哭的小妮,也都被她娘捂紧了嘴。”
“我和两个妹妹天天藏在红薯窖里不敢出来,都是娘偷偷的吊下去点儿饭,然后用麦秸把红薯窖口盖严。查的紧的时候,那些军爷拿着枪,红薯窖里给你翻着查,这个红薯窖不安全了,跑进那个藏,自己村里不安全了,跑到邻村或者更远的地方去藏。”
“你们就那么想要小脚?就那么愿意受疼?为什么不放了算了?还要千辛万苦躲着缠!”
我疑惑不解。
“当女的脚大了多丢人啊!怎么站在人前,连个婆家都寻不下,别说挑了。”
“我们村里有个没娘的闺女,没人给她裹脚,长了个大脚,走起路来叉着腿,要多丑有多丑,人家都喊她傻大脚,哪家后生会看上她?最后还不是找了一个老光棍!”
奶奶一脸的鄙夷。裹脚,已经成为残害女性数百年根深蒂固的审美观念和行为习惯,仿佛衣食住行无时无刻不渗透在他们生活中,不是不想反抗,是习惯和认同让她们不会反抗。
所以,清朝推行了数次的剃发、放足令,都以放足的失败而告终,出现了“男禁女不禁”“男降女不降”的尴尬场面。几千年的男尊女卑、男强女弱,注定审美导向就是女子的阴柔和娇弱,“柳腰莲步,楚楚可怜之态”是男人对女子美的向往,也是女子对自己取得主流社会认可和男人青睐的最终向往。
但是裹脚也给奶奶和老太太们制造了太多的不便,不生在官府豪门,普通百姓之女生儿育女之后,自然免不了和男人一起种地干活,承受一样甚至更大的压力与艰辛。
生活不是风花雪月,不需要娇喘微微、泪光点点。一双摇摇摆摆的三寸小脚注定让她们付出比男人更多的努力,所以每当干活的时候,她们都是恨透了这双脚。
最终,这双饱经风霜、经受岁月洗礼的脚让奶奶穿过苦难、走向新时代,年老的奶奶却是丝毫不显柔弱,一摇一摆铿锵有力,步步如锥子扎在地上,重心虽小却沉稳异常,因为生活赋予她无比的坚强和柔韧。
年老的奶奶也早已认同了小姑娘双脚自由生长的新习惯,怎么也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她曾经的疼痛和苦难。
她也想坐在阳光下静静地打盹,任凭轻风从耳边拂过,飞燕于屋檐下呢喃……
这个世界再也不需要摇摇晃晃的“三寸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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