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撑坐在散落的碎瓷片间,伸手抚了下脑后还在渗血的伤口,诧异地看着面前步步逼近的后胜。
烈火重围中,后胜的面目更加狰狞扭曲,他嘶声冷笑道:“好个难缠的小贼,你以为我会信你装模作样不计前嫌的那一套?要不是你放走了田悦瑶那个臭丫头,我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救我出去?那臭丫头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和你出去哪里还有我的好!”
孟昭想起身,却感一阵眩晕袭来使不出半分力气,胸口也是烦闷恶心。于是稳身不动,抬眼对后胜缓缓道:“你着实无可救药,但即便如此,我相信悦瑶也不会对你做出过分的事来。”
后胜喝道:“那是她蠢!和她母亲一样愚不可及!”后胜俯身揪住孟昭的衣领,狠狠瞪着他道,“她们若能乖乖将龙丹交给我,事情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孟昭奋力推开后胜,怒道:“你果真绑架了李贤妃,她现在人在何处?”
后胜哈哈大笑道:“她不肯交出我要的东西,又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你猜我会不会留着她。”
孟昭双目圆睁,虽然周遭烈焰炙烤,可他心里却泛起阵阵寒凉,颤声道:“你……杀了她?”
后胜一边嘴角微微扬起,哼笑道:“是她自己投河自尽,与我何干?”
孟昭闭上眼睛,眼前闪现的尽是悦瑶提及母妃时满面思念与期待的神情。他深知与至亲分离的痛楚,是以早在心中暗许要帮悦瑶母女团聚,也聊以慰藉他此生难与亲母相见的愁苦。可哪里想到,此番得来的竟然是如此噩耗。
“她是你的亲人,”孟昭抬眼,近乎哽咽的质问后胜,“你怎么忍心?”
后胜昂首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信义道德,都是些软弱之辈的无聊托词。放眼天下英雄,有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了鲜血!”
孟昭冷笑道:“你当真是成了大事,穷尽一生卖主求荣、欺世盗名,终于挖空心思给自己得了个被人过河拆桥的好归宿。除了信口胡言就是枉害他人,亏你还有脸站在这里自比英雄。依我看,论起厚颜无耻,天下当真无人敢站出来和你争抢这第一的头衔!”
后胜恼羞成怒,抬脚狠狠踏在孟昭的胸口上道:“骂得再凶你又能奈我何?我有今天还不是拜你这个小贼所赐!正愁无处寻你,你倒懂事得很,自己送上门来。黄泉路上拉你作伴,我后胜临了也算是值了。不如我就做回好人,先送你一程!”说罢,他双手举起一块巴掌大的碎瓷残片,将锋利的尖端对准孟昭猛地刺来。
孟昭攒足了气力,伸手扼住后胜的手腕就力将瓷片引到身侧,抬脚踹在后胜的前胸。后胜反应不及蹒跚向后仰倒,住身正欲再扑将过来时,一段燃烧的横梁坠下,恰巧砸中他的后心。
后胜一声惨呼,伏倒在地动弹不得,黑红的浓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孟昭本无意伤他性命,见此情形赶忙抢上前去,却被后胜一把抓住手腕,咬牙切齿道:“小贼……累我如此……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要你好过!”说完后胜怒目圆瞪,气绝而亡。
孟昭叹息了一声,伸手在他双眼上抚了两抚,可那双迸发怨毒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合上。
火势愈加凶猛,整个房屋颤抖着发出吱呀怪响,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坍塌下来。孟昭环视四周,看准一个敞开的窗口便催力跃起,哪知一股力道又生生将他扯了回来。孟昭回头一看,竟是后胜那只枯瘦的手掌仍然死死抓着他。
“好个后胜,果真是死都不肯放过我!”
孟昭看了一眼面前这具惨不忍睹的尸身,哭笑不得。他使出浑身解数去扳后胜僵硬的手指,但这枯指竟似铁铸一般纹丝不动。汗水顺着孟昭的面颊流淌,他忽觉头顶一热,抬眼望去,惊见整个屋顶向自己倾倒而来。
悦瑶拼命呼喊,直至喉咙嘶哑干疼也不敢停下,生怕没了声音的指引,孟昭会迷失在火海中。
突听得一声巨响,庞大的宅邸在她面前轰然倒塌。风还在呼啸,大火仍在肆虐,望着面前的一片废墟,悦瑶呆呆地跪在地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她狠狠咬着嘴唇,黯然忖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要让他回来?
“我向你保证,日后一定替你问清李贤妃的下落,相信我。”孟昭的承偌不断地在悦瑶脑海中回响。
“骗子……”悦瑶喃喃道,“谁要信你的鬼话?你答应过带我回神龙峰,还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
“孟昭你这个混蛋!”悦瑶嘶声冲着一片火海大喊,“你就是个傲慢自大的骗子!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只会恨你,讨厌你,一生一世也绝不原谅你!”
“等等,我骗你什么了?”
悦瑶猛然回头,见孟昭一脸无辜立在身后,心下顿时如获大赦,欢喜地站起身来向他奔去。但到了跟前,一股怒气又直冲脑顶,于是她狠推孟昭,怒道:“谁让你进去的!你不要命了?火势这么大,你逞的什么能耐!”说完还不解气,抬手就要向孟昭招呼过去。
孟昭见悦瑶满面怒容,不由得缩了脖子,举肘作挡。那模样,当真似是对悦瑶那颗粉白纤软的拳头生了无尽的畏惧。
悦瑶瞧他这副狼狈样子,忽又忍不住想笑,这一拳,说什么也打不下去了。她眼波一转,瞧见孟昭脖颈上的血痕,惊道:“你伤哪了,严不严重?”
见悦瑶又凑上前来,孟昭连忙抽身躲过,忙道:“擦破点皮,已经好了。”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坐下!”
悦瑶一声厉喝,吓得孟昭一个激灵。他尚在迟疑就被悦瑶一把按住,乖乖坐在地上不敢动弹。
悦瑶不再说话,自怀里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孟昭的伤处。她轻柔的手法仿佛是世间最好的灵药,孟昭非但没有了丝毫痛楚,反倒如沐四月的暖风春阳,平静得好似方才的凶险只是做了一场梦。
但这终归不是梦。他瞥见大火中夷为废墟的宅邸,心中反复思量如何向悦瑶交代李贤妃的噩耗,几次欲言又止,终归不忍心说出口来。
凉风习习,少顷,悦瑶的声音自他耳后传来:“后胜如此,是他罪有应得。你也不必过于执著我母妃的下落,我相信,只要她还活着,我们总有相聚的那一天。”
孟昭抬头仰望浩瀚宁静的星空,良久无言。
生活在无尽的期盼里,或许,要好过在残酷的现实中煎熬。
悦瑶轻轻将丝帕系在孟昭的头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忽然觉得很累,整日的奔波、逃亡,时刻绷紧的神经令她娇小的身躯不堪重负。她幻想能合眼一睡,明日醒来发现周遭诸事安好,一切都没有改变。
若真能如此,该有多好。
可她已经不再贪心。接下来,无论发生任何险恶,她都可以平静接受,只求心中珍惜之人能够平安无恙。就好像此时此刻看到周遭骇人的变化,她也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命运再一次的审判。
火势渐息,浓尘四溢,烟尘消散处现出数百重甲秦兵,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此处重重包围!
孟昭坐在原地一动未动,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秦兵在距离他们丈余的位置停下脚步,架起齐肩黑盾,挺取锋利长矛对准他二人。铠甲摩擦的声响和兵器相接发出短促的鸣音,使空气中充斥着慑人的寒意。随即,众兵士齐声发出一串呼喝,吼声震彻天际,气如猛虎,势若饥狼,堪使闻者魂胆皆丧。
好大的阵仗!孟昭不由得身子前倾,心中倒是起了几分兴致。
这时,众秦兵让出一条小路,一个年轻的武将驱马近前,翻身下马,朝二人款步而来。
此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皮肤黝黑油亮,英气风发威武健壮。这小将站定后上下打量了孟昭两眼,轻轻一笑便不再理会,转而躬身向悦瑶行礼朗声说道:“末将王离,奉始皇之命,前来迎接前齐漪姜公主回朝!”
始皇?秦始皇帝!
这名号听起来果真是霸气威风。孟昭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悦瑶看了看王离,又看了看周遭目光犀利如箭的大秦兵将,浅浅叹了一声:“就到这里吧。”
她回身望着孟昭的眼睛,想要把这双好看的眼睛永远记在心里,缓缓说道:“谢谢你,孟昭……”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但悦瑶只这样静静地望着他,悄然咽下了心中所有期许:“……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将随王将军前往咸阳。你我就此一别,今后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便是危机全无。孟昭再没有守护悦瑶的义务,王离等人也再没有逐杀孟昭的理由。至于她自己,那将是一条布满枷锁的不归之路,可她却走得无怨无悔。
孟昭看着她,面上又露出了明媚的微笑,答道:“那真是再好不过,公主愿意与秦国交好,自此免去一场争端,当真是功德一件。”
悦瑶一愣,心头瞬时升起一股莫名的凄凉,旋即又强挤出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对孟昭柔声道:“那么……多多珍重。”说完便毅然地向王离走去。
只刚迈出一步,悦瑶冰冷的纤手就被一只温暖的掌心牢牢握住。
“可是现在有个问题。公主殿下早不说明,偏偏等到这个时候。要是传出去,别人不会体谅公主的深明大义,还只当是我贪生怕死临阵逃脱,到时候墨家的脸面岂不是要被我丢尽了!”孟昭说着手上一用力便将悦瑶拉到了身后。
悦瑶不由自主地随之退了两步,慌声道:“孟昭,不要逞强,你敌不过这么多人的!”
孟昭并未理会,双眼定定地注视着王离。
王离昂头瞪向孟昭,哼笑道:“怎么,我大秦迎接自家王妃,你墨家也要阻拦不成?”
“没错。”孟昭伸手将冲过来拦他的悦瑶又推了回去,一步步走向王离,道:“要带走她,得先问问我是否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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