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的梧桐树,海螵蛸呵护的梧桐花罢,整个树就剩下它的大绿盖,阳光射不透它的浓荫。田间陌路上看护庄稼的农人;爱干净的小媳妇盆里端着简单的小衣件从河里归来,都会躲在树下站上片刻消一消胸腔的暑气。
石咀岭的那棵老梧桐却分外孤独。也是梧桐花一地,好像一群精灵的孩子在这里做游戏纷纷脱下那粉紫的小喇叭裙,又不知这一刻都去了哪里。
安静的地方时常是爱情产生的好地方!
果然看到,这天石玉英在树下泪眼婆娑地搂着李竞生,说;“我不要未来,就要现在,你不要说那样的话,好么?”,李竞生说:“小英,有一会儿了,再晚去学校会迟到的,以后回来再说行吗,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们这恋爱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谈的,现在已发展到了“分手”的后段,这地下党工作开展得果然隐秘,这让好奇的人该有多大的脑补亏空?
看着李竞生去的身影,偶尔还会回过头给她招手,在石玉英看来,又像是安慰的拒绝,又像是富于情感的惜别,她一下忍不住蹲了下来,脸颊埋在臂弯里,澎湃地哭泣起来。
感情的吸附力真的可怕。石玉英痛苦得满脑子昏沉沉的,时间概念都没了,不知多少时候,天都黑了,她酸痛的往一边一摆大腿,屁股顺势从脚后跟溜下去坐在地上,换了个舒服的姿态。
她冷清抬起头时,四周已是黑暗一片,却并没有反身回去的心思,只是在黑暗的树下望着更浓的远方,定定的走神儿,远处的方向是李竞生天亮时走去的方向。此刻她好像心情才略略平宁,每一口气息都在安抚着起伏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吸,有声有色地呼,呼得那么松懈,好像安静里呼出了心中所有的感情压抑。
满天的星光,石玉英一遍遍地回忆下午的情景,又回忆过去点点片片的场面。
“你就是不喜欢我了,找理由!”
“没有,这几次去学校,感觉离家好远,总有种离开你的感觉。”
“你高中时离家不也不近吗,是不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少了?”
“不知道,我怕将来我们会不会“和尚看花轿——空欢喜”、一场空……
“竞生!你怎么能这样想?”
“我是为你着想……想让你留个后手给自己……”
“不……”
爱情是一场要求精密的和谐,脆弱如断藕连丝,经不起任何人的不恰当,经不起外部的来风,每一对儿能最终走到一起的情侣,都是悄无声息地消耗了彼此惊人的心血与心思,如同心灵唱起的一场无声而微妙的共振,直到振荡平息才算感情完结。
石玉英脑海里仍在翻云覆雨时,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脚步声,他们小声地说笑着打骂着走过来。
“你就是抠逼,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
“爱香!不是舍不得,过日子要细水长流。”
“不管!我就要,买不买?”
“买!”
石玉英讨厌地听得一清二楚,她并没有躲闪。倒是来的人看到她,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而石玉英没兴趣搭理他们也没动声色。
“玉英,天这么黑,怎么还在这呢?”
2、
石玉英抬头看着过来的这对儿小夫妻,赵爱香和陈文平。陈文平的一只胳膊被爱香满怀抱、依偎着。陈文平又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吗,躲这里?”
石玉英说“没什么”话音刚落,爱香就说“我知道。”,陈文平惊讶地回头,爱香说“肯定是李竞生欺负我们玉英了罢。”,陈文平嘴里“哦!……想起来了。”,两人一齐蹲下来,近近地在石玉英跟前关怀。
陈文平说:“那次我在河边碰到过李竞生,对他闲谈有人说‘你们’在恋爱,李竞生却否认,看样子我就感觉,事儿可能是真事儿,但李竞生可能心有不诚,不知道你们现在处到什么地步,不过看这情景我也明白一二分。”
“不会的。你们玩吧,我走了!”,石玉英不愿相信,起身回去。剩下赵爱香和陈文平面面相觑,继而也双双明白了这爱在其中的洞悟。
这次李竞生走后,已经是三个月没回,石玉英终是对自己的这份爱情朝思暮念,时时总会忧心忡忡漂上心头,好如架杆上垂下的一只苦瓜,也许跳一跳就摘下来了,她把这种感觉理解为一个人的争取和努力!
她决定去找李竞生。
她去了学校,找到了。石玉英从乡下的“煤气”时代走进城里的“电力”时代。被一股思念之情作祟牵引,竟不辞劳苦,哪怕万里辗转,要和爱人相见。
李竞生也很惊讶:“你怎么跑这来了?”
石玉英说:“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没回来,我魂儿都被你牵去了,很想你。”
李竞生说:“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同学多。”
李竞生和石玉英来到一条胡同左右猫了一眼没人,一句话没说,倒慌乱地先亲起嘴来。把一个拎着白菜过来的老阿姨都惊讶得在跟前绕个弧,白菜几乎甩摆到墙面上,当李竞生和石玉英醒悟过来看到阿姨的去影,自己也惊讶了,“……这、这是从身边刚过去的吗?……”
当晚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电影看了一半就去宾馆了。
一玩就是七八天,钱都花完了。石玉英说:“竞生!我得回去了。”,李竞生也蹲在一个菜园边的小路上发愁:“我也得回去,没钱了,……怎么请假呢?”
石玉英说:“要不,你别回了,我回去给你稍点钱过来,别当误课。”
李竞生说:“不用,……我写封信你稍回去给我爹。”
这次石玉英回去就怀孕了。小腹偶然会疼的一根儿线似的,好像被抽去一丝极细的肌肉纤维。全身的能量开始往一个地方供给给她带来时不时的疲软。直到大姨妈停了多日她才开始怀疑自己,没人的时候就在如厕时手指压一压小腹,觉得有个硬结儿在肚子里。
玉英写信给李竞生,得到的回复温婉又体贴:“……打胎吧!……”。又去信:“……我希望你回来和我一起去打……”,又来信:“……我请不了假回不去,……委屈你了……”,又去信:“……”。这样就过了几个月,时间都耽误在邮递员手里。而石玉英的肚子已面包似的大起来,她只好早早地穿起薄棉袄来掩藏自己的秘密。
3、
掩藏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只能欺人耳目地延续一些解决的时间。事实上除了她没人焦虑这个燃眉之急,甚至连李竞生都觉得“一个极简单的事”一直拖着无法得到解决。
李竞生只好回来了。
回来后两个人就天天一遍遍地约谈打胎的事,石玉英不想打,可不打又不现实,一副没主意的状态好像又很有想法的样子不断否定李竞生又回头问他该怎么办,李竞生就不胜其烦。说:“打完胎我们分开算了!”。石玉英听着伤害了,心凉了,从下面一直凉到脖子处,还剩脑袋是热的,想咆哮骂他,又找不到合适得力的话,就简洁地骂:“你不是人!”,哭了。第二天就接着谈,谈打胎疼不?谈打胎是不是把小孩子打死了?谈以后还会不会怀孕?谈以后一定要戴“安全帽”?谈打胎让不让男的在身边陪着,如果不让就让爱香来陪。谈得李竞生经常莫名其妙地捶梧桐树。
鲁花村的梧桐树不少,只有石咀岭的那棵梧桐树下最适合谈天地才知道的事。有时候,一个晚上什么也没谈出来,整个晚上成了一个回忆和磨蹭时间的相处。
漫天星光,月亮快速地从云层穿过,急匆匆的样子,一破云层,突然就安静了,好像从被褥供出来的孩子。
石玉英思路会被牵引到别处,说起:“以前我们小时候一起捡豆子,一起捡稻穗,捡麦秸,捡所有秋收后的粮食地,捡着捡着就长大了,……好不快乐!”
李竞生会说:“光阴荏苒,逝者如斯夫!”
石玉英也不管他说的什么玩意,就只说自己的:“怀念那时候奶奶讲的‘月姥姥’的故事,……你说‘月亮’为啥被叫做‘月姥姥’?”
李竞生发挥想象地说:“……过去‘姥姥’比较忙,家里要做个好’奶奶’,还要心疼姑娘在外,去帮帮看孩子指导生活操作什么的,想必是姑娘一留再留亲近不完,耽搁到晚饭吃罢才能回家,时至夜幕降临,就穿树林,过小河,地边岭头的抄小路,行色匆匆,是大多温馨‘姥姥’的情景,有心的人看了云中游月思念家乡的母亲,正如天空明月云层,又抒发不出‘天涯共明月’的优雅,就异曲同工地给孩子讲‘月姥姥’的故事,既优美了孩子的心灵又寄托了一份怀念之情……”
石玉英说:“还是嫁人不要嫁太远的才好!”
李竞生说:“不早了,回吧,明天打胎!”
石玉英被一扫兴致,怼了一句:“打你个头啊!”,就前面先一步气呼呼地走了。
打胎成了必然,石玉英私自找了爱香,爱香把这事告诉了石玉英妈,玉英妈偷偷又告诉了玉英爹,玉英爹气愤地找了李竞生的爹,李竞生的爹又喊回李竞生,李竞生又约了玉英,玉英又回去责备爱香,爱香又给陈文平诉苦,到陈文平这里,事件才开始舒缓起来,他合情合理地给村邻讲感情相处的正确方法,邻居又开始从事件的理性追索到家风、人品等,自此,李竞生和石玉英的爱情事件被赤裸裸地曝暴在日光下。党的“地下”工作已然成了过去。
4、
在那个视舆论为荣誉的时代,抄感情的便道,先斩后奏,往往都是一场轩然大波。
玉英和李竞生两家终于大闹起来。
开始摆在桌面上谈,玉英妈说:“要么赔闺女青春损失费,要么把人娶走,两个二选一。”
玉英爹对李竞生的父母也是语气中威胁而又谦虚:“谈谈你们啥想法,给个态度。”
竞生爹就说:“孩子现在还在上学,娶亲不现实啊老哥儿!”
玉英妈说:“没说现在结婚,推一年两年等等也是可以的。”
竞生妈说:“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都托根知底,我们哪有什么钱?”
玉英爹说:“你们两个谁当家,给个结实想法,这事咋处理,钱没钱,人娶不起,平民儿女就让你们这样白白祸害了不成?”
竞生爹急忙倒茶:“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坐下来商量,我再没钱也得拿出这个去医院的费用,我李敏东这个良心还是有的。”
玉英爹说:“以后呢?”
竞生爹说:“以后、……以后看二人的缘分吧,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新时代也做不得儿女的主……”
玉英妈说:“放屁!自己养的牲口不圈好跑出去拱白菜,这个经济损失你不赔?你脸是长的大呀还是根本就不要脸了?”
竞生妈情绪也不平静了:“你说话别这么不干不净的,孩子们的事两厢情愿,又不是去你家抢的。”
玉英爹一边说一边手指着竞生妈的脸走过去:“你个老不要脸的,这事和你们做家长的没关系是不?你再说一遍?”
情况到了这个气氛,在那个法律相当于放屁的时代,一般是酣畅淋漓地打一场最实际,甚至打一场再报复一场也很常见。要么打住院几个,要么失手打死人,都是常有的事。
但这次事件不同,玉英父母并不存心要恶打一场,只是想声势浩大地给对方施加压力,要么给钱,要么娶走玉英。李敏东夫妻也只是强顶着压力,为着儿子的前途,为着事态不扩大,自知理亏,保持警惕心提到嗓子眼上维和。
但是事情不出来结果,肯定是不行的。石玉英和李竞生对现在的场面也超出自己的精神范围,只能听从大人安排,他们已经是几天没见面了。
接着再次谈判场面却真的大了,双方对阵着舅、姨、姑、堂兄堂弟、叔伯、村长、能说会道的、有头有脸的。
渐渐地一条可怕而逐渐明朗的思路出台了。
玉英家要去“告”李竞生强奸闺女!已经不再接受对方的任何条件,玉英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强奸的“铁证”。李竞生父母听到这个坏消息简直眼冒金花。第二天立即托人重礼金去玉英家说和,答应娶玉英,如果在家不方便还可以过来家住,让竞生把学业完结,一毕业就把两个人的婚事给办了,千万不能冲动,会毁了两家人的幸福,大家受伤害都没好处。
一场风波停。玉英最终没有打胎,光明正大地未婚先育地培养着李竞生的孩子,而李竞生也就一老一实地去上他的学。偶尔回来,就以“未来女婿”的准身份未明既定地在玉英家出入来往。两家人欢喜两家人忧,共同照顾着玉英和竞生,竞生一直老老实实地读到博士,那就是五年后的事了,五年后,玉英和李竞生仍然没有结婚,也许竞生想一直处在上学中,逃避现实,不小心成就了一个博士,还是得走出来面对生活,每次回来,儿子已经能认出他这个爸了,在膝下跑来跑去,他会用一种极复杂的心情观察这个在面前欢悦的孩子,一言不发。
玉英却从来没有理过他这种复杂的心情,只朴朴实实地生活。有时候会对李竞生开玩笑地说:
“竞生!还要不,再给你生一个?”
李竞生会一脸错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