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毛的茶杯
十月底了,‘胖乎乎’和王主任齐心协力找教育处谈了两次,把我弄回了自己科。其实我有点不情愿,因为在骨科所有的东西都上手了,每天的生活有条不紊:交班、查房、开医嘱、换药、上手术、写病历,陪大刘值班。如果我不去上课,我都会陪他值班,只要他没有手术,他都点冒菜。值班的时候他会跟我讲很多事儿,有业务上的,也有纯八卦,比如他为什么要学骨科,再比如老黄和陈博士的关系等等。
我不想走,我觉得在这里特有归属感,组里的大夫也都对我很好,好不容易在一处打开了‘性别歧视’的枷锁,又要换个地儿再来一遍嘛?何况,上个月回科的一趟,我对那批‘眼镜男’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我纠结了两天,在一个吃冒菜的夜班,跟大刘讲了我的困扰。
[为什么不想回去,那是你自己科啊?]
[可是,我觉得在这挺好的,我本来就很想学骨科,我想在这里多学点儿。]
[你学了骨科也不一定留在骨科啊,何况你现在就是什么都该学点儿啊。]
[我上个月回去,我觉得,他们,就是我们科的大夫,好像都不太好相处。]
[不好相处?怎么会,你一个女的,他们肯定怜香惜玉啊,肯定会很照顾你的。]
[照顾?像你刚开始那样照顾嘛?我虽然是个女的,但是我是实打实考进来的,我也是大夫,又不是来打杂的。]
[冯简,我劝你一句,不要和你老板对着干,你待在骨科,老黄又不是你老师,你不想毕业了?论文不写了?]
[那,那我就回去?我明明没有轮转完啊。]
[行了,回去呗,没轮转完不是你的事儿啊,教育处会另做安排的,你着什么急。]说完,他拨了拨自己的发梢,从我身后的镜子里打量了下自己的发型。
[我说,你最近有啥喜事儿?]
[喜事?天天都是喜事儿啊,咋了?]
[那你干嘛把自个剃成这样?]我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说一边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
[嗨,剪个头发而已么,大惊小怪什么,你没看护士长,每天都换发型么。]
他笑了笑,什么都不说了,大口的吃着冒菜和米饭,我挺想跟他告个别,顺便感谢他这两个月对我的帮助,可是犹豫来犹豫去都不好意思开口,话刚到嘴边,他又被护士叫走了。我想,大家还会再见,要不就先这样吧。
第二天,我准时7:30来普外报道了,一票‘眼镜男’收拾着白衣走近办公室,我走在最后,没有人注意到我。王主任听完交班后,跟大家欢迎了我的回归,然后把我分到了‘胖乎乎’组。他姓毛,科里大夫都叫他老毛,他看起来有点油腻,不像其他几个‘眼镜男’文质彬彬,瘦高瘦高。我们科大夫比骨科少多了,就两组,每组3个大夫,都带着眼镜,脸盲的患者估计是分不清楚的。我们组主治老毛、院总大白、我的大师兄小亮;另外一组,副高胡子、主治李军、我的二师兄巴哥。我们科居然都没有住院医?怪不得要把我搞回来。
交完班,我就跟着‘胖乎乎’,不,是老毛开始查房,老样子,查完房他们就忙的脚下生风,不到一刻钟,办公室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们科的手术一般没有骨科那么快,每组每天也就1台,不会超过2台,所以他们不会像大刘那样,时不时出现一下。接近午休的时候,大白和小亮穿着刷手服回来了,他们坐下就开始猛扒盒饭,一边吃一边敲着医嘱,我坐在一边也吃着盒饭,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大白猛的回头,好像突然想起来还有个我,看了看我,然后尴尬的笑了一下。
[小简,你上午干嘛来着?]
[额,上午看了看病历和医嘱,下午写病历。]
[哦,好的,真能干,看来骨科没有白用咱的人,培训的这么好给送回来了。]他一边笑一边对着小亮说。
[医嘱系统、病历系统你都会用是吧?没问题是吧?]他擦了擦嘴,又对着我说。
[嗯,基本上会用了,但是咱们科的医嘱可能还开的不是很熟练。]
[啊,没事儿,让你师兄回头好好教你,你这么聪明,两三天就会了。]
他站起身,拉开一张行军床,用白大褂做了一个枕头,躺上去伸了伸腰,开始午休。小亮也起身,拉起另一个行军床,和他头对头,在办公室里睡了。我把他们吃完的盒饭都拿出去丢了,然后独自回到宿舍。一个下午,他们又不见踪迹了,办公室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写了一下午病历,直到下班也没有再看见其他人。
第二天亦是如此,第三天,老毛让小亮带着我我去收一个病人。
[这是个老病人,上个月因为痔疮做了个PPH,老毛给做的,说是放屁的声音不对,要过来复查。]小亮和我一边往护士站方向去,一边介绍情况。
[放屁声音?]我满脸困惑的问他。
[等会你问他,我在旁边听着,没事儿,你大胆问。]快走到时,小亮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出现了医生的严肃。
[你好,请问你是赵强嘛?我是你的管床大夫,我叫冯简,我来了解下你本次就诊的情况。]
[毛大夫呢,他怎么没来?你是实习的吧?]赵强上下打量了我,还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紧接着就探出脑袋四处张望,好像在找老毛。
[我不是实习的,我是你的管床大夫,我叫冯简,毛医生在手术,我会先了解你的就诊情况,等他下手术就会去你的病房看你。]我的声音比刚才大了点,态度也没有刚才那么好。
[之前的情况,他都知道,你问他好了。]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小亮。
[我回到家,发现放屁声音不对,做手术之前放屁很有力气,很响,现在没有声音,感觉没力气。]他一边玩着手机,一边跟我说着情况。
[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不适么?有没有去别的地方就诊过或做过什么治疗?]我接着问。
[这个已经很不适了,还要怎么不适,你们医生是不是就盼着我们有不适好多骗点钱啊。]他突然开始发火,声音变得越来越大,整个人也马上要离开凳子站起来。
小亮马上站过来,把我挡在他身后,安抚张强的情绪,[这些问题都是我们常规要问的,不问清楚怎么给你看病,你有没有去别的医院看过?]
[我不去,我就要在你这里看,看好为止,告诉你们,看不好我也不让你们好过。]他有点气急败坏,但又坐了回去。
小亮给护士使了个颜色,护士告诉他床位号,让他去病房等着毛医生。小亮拉着我回到办公室,我一进门就把小本本摔在了桌子上,又气又委屈。
[这人什么玩意啊,他以为他谁啊,医院他们家开的啊,这么嚣张。]
[脑子不好使,算了算了,之后你别去了,我去。]
[放屁声音不对也要来闹嘛,这是医院,当我们是淘宝店啊,有色差就要退货?!]
[哈哈哈,你还挺逗,生什么气嘛,这样的病人还不少,整天为这个生气,不把自己气个肝癌出来啊。]
[算了算了,哎,那,那这个病历怎么写么?主诉怎么写,我都写不出来。]
[额,这个,要不你就这么写,]小亮想了想,[PPH术后1月余自觉肛门不适,诊断嘛,就写肛门不适,原因待查。]
我一个下午都被这个脑残患者搞得情绪不稳,一边写病历一边生闷气,小亮在旁边写病历,也没有跟我讲话。
[师兄,咱们科大夫怎么那么少?没有住院医么?]我扭过头开始跟他聊天。
[有啊,有两个,都出去轮转了,所以主人才一定要把你弄回来啊。]
[那为什么骨科医生那么多,咱们科不多招几个?]
[招人那么容易啊,每个科有指标啊,骨科主任马上就是院长了,他们科当然大夫多哦。]
[院长?你是说骨科的黄主任嘛?]
[对啊,去年就准备提了,结果没提,今年老院长一退,应该就是了。]
[哎,我听大刘说,陈博士跟黄主任关系很好,那黄主任一升,陈博士就是主任了吧?]
[那可不一定,不过陈博士么,资历也是可以的,一个正高提了3年,都没提上去,估计还是上面没搞定啊。]
[那他们科还有谁当主任啊?]
[没有可以空降啊,跟咱们老王一样,空降!]他说这脸上露出特别得意的表情,能看出来小亮很崇拜老王。
[哎,师兄,你是主任的第一个学生嘛?]
[那不是,我上面还有个师姐,不过没留院,去企业了,没做医生。]说到这儿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了比刚才还浓的崇拜情绪,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个女神,眼睛里都带着光。
[师姐?我不是咱们科第一个女生啊?那师姐去哪了?]
[师姐比我高两届,主任当时很想留下她,她能力很强,主任也很喜欢她,不过没留住,哎,人家艺高人胆大,不像我们,走出医院都不知道能干嘛。]说着他有点垂头丧气的叹了叹,好像失恋了一样。
[哎,她和大刘有过一段,大刘没跟你说啊?]他突然又精神了,像是掌握了一个绝对机密,突然声音压低,跟我悄悄的说。
[没有啊,我和他又不熟,他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
[师姐刚才事去了史赛克卖关节,大刘当时在宿舍信誓旦旦的说,等他当上主任,只用师姐的关节,哈哈哈哈。]
我一边听,一边笑,但是心里突然有点酸酸的,好像看到了电视剧里的金童玉女,想着他们曾经在医院里发生的故事,这么久还被一波又一波的师弟们当作佳话传下去,心里有点羡慕也有点嫉妒。
老毛出现了,查房的时候,在他走近赵强病房的那一刻,赵强整个人都从床位上弹了起来。他指着老毛的脸开始跟王主任控诉,翻来翻去还是那些话,什么手术做得不到位,效果不好,放屁声音不对,影响生活质量什么的,说着还指着自己的肛门说要现场给大家放一个听听。老毛一声不吭,王主任面带笑意,一边安抚一边说,[你先别着急,等下我们查完房,你去检查室,我来给你检查一下看看。]
赵强看到了王主任的笑意,才慢慢的平复了情绪,然后看了我一眼说,[哎,女大夫,等会你扶着我去检查室,我现在走路不方便,屁股疼。]
我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但是出于职业素质,还是点了点头说,[等我查完房我过来找你。]
所有病人查完了,我去赵强的病房扶着他去了检查室,我相信他什么毛病都没有,进门王主任已经带好口罩和手套站在那儿了,我把他扶上检查床,说[裤子脱了,趴在床上,膝关节和肘关节支撑。]
他好像也很熟练,没等我话讲完就摆好了膝胸位,我没有离开检查室,王主任指了指石蜡油,示意我挤一点到他手指上,接着他分别用指诊和肛门镜探查了赵强的肛门。赵强开始是在喊痛啊,不舒服啊什么的,之后也没有再做声了。检查结束后,我给了赵强几张卫生纸让他擦一擦把裤子穿上,王主任一边摘下手套一边说。
[检查了,没有看到什么明显的问题,恢复的都很好啊。]
[啥?没问题?我刚把问题都说了一遍了,你说没问题?我现在生活质量有问题,我放屁声音不对了。]
[排气的声音,这个不是一个病理指征啊,你排气时候痛吗?还是说觉得排不出来?]
[不痛,排的出来,但是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很响的,现在都蔫了,你懂吗?]
[以前你内痔很严重,肛门处组织压力比较大,所以可能排气的时候声音会比较响,现在痔疮没了,压力变小了,所以声音可能就没那么大,这个不影响你的生活啊。]
[影不影响是我说了算的,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我不管,我就是要恢复到以前那样,不然我要去告你们。]
[这,如果你一定要坚持这样的话,也可以去医务科咨询一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手术确实是没问题的,你的愈后状况也很好,没有器质性的问题,可能是你精神比较紧张,比较在意这个。]
[什么?你说我精神不好,是么?]
[请你不要无理取闹,我没有说过你精神不好,我是说你精神状态紧张,可能导致你很在意排气的问题,有点心理作用。]
[好,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医务处,不行我就去卫生局,我家里关系很硬的,我要让你们坐牢。]
说完,他一个箭步从床边走到门口,夺门而出,我和王主任面面相觑,我也不敢讲话,但是能从他带着口罩遮住的半张脸中看到无奈和疲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患者,也是第一次碰到所谓的医患纠纷。
我随着王主任走进医生办,王主任让老毛把赵强之前的病历和手术记录调出来看了一遍,又询问了老毛手术中的一些细节之后把赵强的反应告诉了他。老毛有点无奈,也有点生气,王主任嘱咐他,不要正面冲突,等医务处的电话吧,就回了自己办公室。大白、胡子、巴哥他们纷纷安慰了几句,老毛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把嘴里的茶叶啐在地上,骂了两句脏话就离开了办公室。这一上午,都没有再看见他。下午医务处的人就来了,找王主任和老毛分别谈了谈,听说赵强要20万,具体怎么谈的除了他们没人知道,但是老毛很生气,王主任也很生气。
赵强占着床位但是再也没有出现过,过了一周,医务处的人又来了,又找了老毛和王主任,说赵强要办出院手续。听说赵强家以前是有点背景的,在北京也有点人脉关系,这次讹医院不成功,打算找几个媒体曝光这件事,最近反复给医务处打电话,医务处也不堪其扰,索性不协调了,赵强没过几天就说要办出院手续,让医务处把这次的住院费免单。
医务处来和老毛商量了一下,赵强这次住院的确没有做什么治疗,除了床位费没有别的费用,既然他决定要走,这种‘菩萨’还是早点送出去的好,免得再生事端。老毛和王主任商量了一下,决定自套腰包把这位‘大仙儿’送走,于是答应了医务处的解决方案。出院手续是我办的,办好老毛看过签了字就去上手术了,走之前猛喝了两口茶跟我说,早点给护士站送过去,早点结算,放下杯子就走了。
老毛的这个杯子,是那种很老式的玻璃大杯,就是小时候我们吃黄桃罐头的瓶儿,外面还有一个灰不啦唧的毛线套,应该是家里人手工给织的,老毛从来不喝别的,只喝浓茶,也从来不洗杯子,那个茶杯已经被厚厚的黄色茶垢给换了颜色,正儿八经的茶色。老毛的杯子就摆在进门的那个桌子上,紧挨着暖壶,他只要坐在办公室里,手里肯定端着那个杯子。
我把整理好的病历资料送去了护士站,随手拉上了办公室的门,交代完病历又去换了个药,忙好已经快11点了,我正准备回办公室拿饭卡,突然看见赵强从办公室里出来了。我心里一紧,他恶狠狠的看了我一眼,转身走掉了,我赶忙进办公室看看,发现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电脑、资料、病历也都是我走之前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改变,这下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还好没出什么事儿。下午办公室里慢慢热闹起来,他们都下手术回来了,老毛第一个就问赵强的事儿,我说都办好了送下去了。
[真是太好了,妈的,老子赔了2000块奖金,赶上这么一个脑残。]老毛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骂,时不时把茶叶啐在地上,不一会,他脚旁边都是茶叶沫。
[行了,走了就行了,这么个主儿,不走还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呢。]胡子一边开医嘱一边安慰老毛。
[哎,就是背,妈的。]老毛还是很生气。说完这句就回休息室了。
大概一刻钟,就听到老毛在休息室大叫。众人吓得赶紧跑去看,老毛双手捂着肚子,表情非常痛苦,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滴就像下雨一样,嘴里一直大喊大叫。大家吓坏了赶紧把找了张移动床把他推到治疗室,胡子初步给诊断了一下,应该是肠痉挛,护士也赶紧过来抽血、测血压、做心电图什么的,大白还说要不要推下去拍个X线,别是穿孔了。胡子想了想,点了点头,小亮和大白就推着他下去了。一通检查后,发现没有什么大毛病,老毛也稍微有所好转,但还是一阵一阵的绞痛,胡子让护士给打一针6542,然后开始盘问老毛刚都吃了什么。老毛讲话也没什么力气,摇摇头然后指指自己的茶杯,我赶快去把茶杯拿过来,手一滑把外面那个毛线套给弄掉了,居然从里面掉出一张纸,上面写纸:这次让你小子疼一疼,下次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我赶快把纸条和杯子交给胡子,胡子看完气的跺脚,旁边的巴哥和小亮更是气的从头发丝儿到脚尖都炸开了锅,说一定要把这个王八蛋抓过来狠揍一顿。老毛疼的完全没力气,只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妈的”,就闭眼睡了。小亮负责把这整件事报告给王主任和医务处,过一会保卫科的保安也上来了,跟胡子了解了情况,因为老毛刚打了针睡着,就没再吵醒他。
我想起了中午在办公室门口撞见赵强的事儿,于是也把这条线索补充告诉了保卫科的人。老毛的杯子被收走了,说是要送去化验看看是什么东西,毛线套被胡子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在食堂碰到了大刘,原本是想问问他关于我师姐的事儿,可是还是忍不住先跟他说了今天老毛的情况。大刘先是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吃饭,一句话都不说。我心里也挺难受的,虽然老毛只是肠绞痛,没什么大危险,但是想到在办公室门口赵强和我相遇的那个眼神,还有纸条上的后半句话,我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我不知道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我发现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走出过医院大门了,天已经黑了,大刘说,要不出去走走,我问他走到哪,他说地铁站,那边有个大妈卖烤串,8点半出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