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被封锁在黑暗中的我与沉湎在光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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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那时他站在林间的出口。

  没错,是在那里。林间,两根微微扭曲的杉树枝条勾勒出一片寂寞的蓝色天空,云丝在其上像切断了那蓝色似的,却还是不能阻止光从缝隙中落下。他就站在那光中,藏起暴露心理的动作。突然间他微微颤抖的双肩平静了下来,放松地垂下了角度。

  可以猜想到他的眼神吗?那究竟是——有如风暴过后的天空,茫然而又平静——不,这有点陌生;说不定是他的记忆擅自添加进去的。而奈泽在那时根本就没有转过身来。

  还记得什么呢?……“我一定会把她救出来的”。


  “她”当然指的是奈泽那可怜的妹妹。嗯,这应该是真的,说过这句话的记忆是真的,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坚信自己能做到呢,还是出于顺流的安慰之心。或是两者皆有。

  但是,在这句话之前,他说了什么,奈泽又说了什么……?他慌乱过一阵,是那种心中的无措的风暴,外在的表现只有咬住嘴唇,把指节握得泛白。奈泽站在林间的出口,一个突兀的位置,破坏了园艺修剪完美的构图,反而与那些风卷起的小叶片一同造成了一种不安的混乱感。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冷静,指的是他眼中的光——即便是惊愕或怒意的光——又黯淡了下去。一如既往,他的精神又被看不见的以太冥冥的波动所掩盖,……在厌倦和巨大的忧伤的后面,它们充塞着雾霭沉沉的生存。*


  “你会扶起她,就像它扶起我一样吗?”

  他指着跟从的一台状态监视机。

  紧接着他自言自语地回答:“是啊。上帝,机器,清醒和睡着的人。Omega。”后几个词几近耳语。

  “……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然后是这样迟疑的声音。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牺牲……”


  那时佩尔站在他的身后。

  他说了什么?什么都没说?我爱着,什么都不说。* 是这样吗?他记不太清楚了。


  奈泽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再转过头来,而是显得若有所思。极远处仿古的电子合成钟声敲得空气隐约地震颤,像冰面底下流过水流的波痕。对他说的话也像轻击结冰的河流,你甚至看不到底下到底有多少环状的水波一圈圈荡开。


  返程时,快接近建筑群时看见了艾茉拉德。她惬意地靠在三楼连接处的回廊上吹风,显然他们一路走回来都被她尽收眼底。看向她时她神秘莫测地笑着,哼着得意的小曲子。

  她真快乐,不是吗。佩尔想着。艾茉拉德,她一直那么正义,那么快乐。像一株自由自在的植物,有着宽阔的银边绿叶片,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强韧的根,能立足在些微的泥土中,她不怕黑暗,也不贪恋光,所以可以自得其乐地生长,她多么……


  那么正义,那么快乐……

  那么快乐……


  艾茉拉德·菲利克斯……


  佩尔又似乎看到她那个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微笑。那很快便溶解了。

  好像在五感外的空间里飞驰,空气与星光擦着皮肤表面透出寒气。

  接着,一个银色的铅锤无声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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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茉拉德·菲利克斯!”


  佩尔被这喊声惊醒,条件反射式地咻一下站起,反而把向这儿走来的一位神情严肃的女工作人员吓了一跳。

  “你是艾茉拉德·菲利克斯的陪同人吗?”她问,上下打量他一番。

  “啊,对,是的。”他还没从混乱睡眠的过渡界里完全醒来,说话也结巴。这使得那工作人员又多看了他几眼。

  “关系?”她问,一脸漠然地盯着手腕上投影的数据板。

  “朋友。”

  “身份代码?你的。”

  佩尔如实回答。不一会他的终端上便收到了一份表格。

  “填好。六小时里你要找到她的家属,或是那样关系的人,她需要进零件修补室。”

  她注意到佩尔的表情,仿佛回过了神一般,面容稍微放得柔和了一点。

  “请不要担心。”她安慰道,“我们的专业度很高,不会有问题。”

  佩尔机械地点了点头。


  她走之后佩尔又站了一会,大脑一瞬间的空白。他揉揉充血的眼睛,模糊地记起来,刚刚那应该是过去的60来个小时里他唯一的睡眠。

  他像根木头杵在走廊当中,呆愣一会之后打开个人终端。先前未关闭的长长卷宗、安全局通知和律师留言还停留在原处。蓝白色的小字随着他的视线往下滚动,令他刺痛的眼球更痛几分。这时他注意到格里斯特呼叫过他,没有得到应答后留了言。

  「尽快联系。我都懒的骂你了。」

  然而他不想,现在不想跟格里斯特说话,暂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把表格转送给了他。


  他为一对路过他身边的母子让路,移动起来就停不下来,脚步自动把他带出了纯白的走廊,带过颇有与圣弗伦蒂相似风格的中厅,过道的中间能看到楼下的大厅。他往那里看一眼,一瞬间感到了少见的头晕目眩——脚步又自动把他带下楼,带过一群又一群小声交谈着的人们和声音甜美的机器,带到建筑的门口。

  室外的光线让人睁不开眼,天空在雾霭遮蔽下仍透出几分橙红的色泽,加上远处火柴棍似的人影,可以勉强算是有那么一点美感的景象,只是还缺几分音乐,应该适合一个男人无意哼的忧伤曲子,有点跑调的那种。佩尔一脚还踏在室内的方格地板上,另一只脚无谓地在轻质混凝土外道上空犹豫着,这当儿又不确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走到外面来了。

  夕阳就像晨曦一样,把夜的到来披上朝的伪装。实际上他确实没能区分出这究竟是朝是夕,直到又调出终端无意识地翻来覆去刷个没完时才注意到时间。是夕阳。夕阳的光线下全息投影的盆景有点不稳定,他斜着眼能看到影像上的噪点和纷纷的代码。

  对了,代码。


  他终于有空再翻出那条来自圣弗伦蒂内网的信息。可是就算再盯着那一串代码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最后又只是盯着发件人的姓名(奈泽·勒斯)发呆。在一串像是某家个人空间储蓄公司的用户域名后面,有一个他能辨别的词。写的是“现在”。

  刚刚发送过来的时候,他正无暇顾及其他。要不是发件人让他心里猝不及防地一空,险些被当作垃圾邮件处理。虽然至此,他终于有空去管奈泽的消息时,却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现在,当下,此刻……他闭上眼睛休息自己刺痛的眼球,一边猜着哑谜,一边莫名想到格里斯特此刻肯定在心里痛骂他。视网膜上映着光,猩红一片。


  现在,当下……

  相对应的是“未来”吗?或者是“过去”?


  过去,曾经……不远的前几日,混乱的事件和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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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所以说你又见到那混蛋啦?”

  那时艾茉拉德玩着指甲问他。


  “就一眼,司法局里。我怕我看久了又忍不住去揍他。”他说。

  “学会隐忍是成熟的第一步,年轻人。”

  “……我记得我好像比你大那么一点,真是不好意思。”

  “哎,那又如何?”艾茉对着食指上的白色羽毛图案轻轻吹了一口气,“跟你一块,我总觉得像旁边跟着个正值青春期的弟弟。要么干脆就是儿子。”

  “闭嘴,过来帮我写一下这个。”

  “叫我什么?”她好笑地扬起眉毛。

  “……妈。”

  她扑哧笑了,手指一拂,灰色的头发像花那样张开。她欣然允诺。


  他们此后没有见到奈特芙,斯瓦多也没能再见到她。她在正式审理前已被持续隔离保护,佩尔觉得这样正好,毕竟不这样的话,斯瓦多有的是藏起和处置她的机会。尽管佩尔知道,一恢复神智后,奈特芙就会迫切地想要听到那句话。那是无助的弱者在通向深渊的悬崖边上祈求的虚幻上帝。一句“你哥哥很担心你,他会救你的”的谎言,就是幻想出的上帝。人只有在走投无路和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去向神祈祷。正如此时的奈特芙。

  然而我不信神。佩尔想。正如……所说,上帝之不存在是很容易证明的。你根本无法想象一位严肃的,大智大慧全知万能的神圣存在,会把他的时间浪费在摆弄人体模型这样无意义的,愚不可及的雕虫小技上。更加不相称的是,他能把他的游戏限制在力学、化学、数学的琐碎定律上,任凭它们超过信仰填充进他的人体模特的框架——而他从来不露面* 。是啊,佩尔几乎是怨恨地想,如果有神的话,他创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又创造一个这样的我,这便足够我讨厌他了。

  神给予人一个赎罪的机会。可是那种忏悔的发生条件和产生作用都极为苛刻。佩尔很难想象再有一个普通的现代人,比如说,斯瓦多·温德——佩尔确实厌恶他,但眼下这是第一个跳进脑子的人——他难以想象这个人与上帝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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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瓦多·温德。男性Alpha。一个业已被遗忘的破产芯片商的儿子。

  他的家庭光辉到足够他留下对光辉生活的足够印象,给他的神经里染上对奢靡生活习以为常的爱好,又在他有足够自由去……享受,暂且用这个措词,去享受人生的时候,让他变得身无分文。让他流落到最下等的酒吧里,与全身装满了植入体的下等黑帮一起,勉强挣点支付苯乙胺的钱。

  最后能拿捏的是一些小钱,过去的自己只会觉得这数目是个笑话。流落的滋味是多么痛苦……是的,这世上有无数蝼蚁一样的人,生来就在贫穷中安之若素,也有足够多的人,每日每日与酒和苯乙胺所生造的幻影一同调笑。那些就是所谓的……卑贱的人。


  可是他呢,他是吗?斯瓦多·温德,卑贱的人?

  他是吗?

  他能允许自己是吗?如果所谓自由的含义就是终日只能在这种地方,百无聊赖地盯着油腻腻的塑料墙纸,在昏黄的灯光下喝同样油腻腻的苦酒?


  等待的时间里的每一分秒都足够让人绝望。然而终究时来运转,远在他的年轻外貌和聪明还没被消耗光时,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自己脱离苦海的方法。


  他知道一些事情。他知道那个女Omega是谁。身材娇小,表情不安。深紫的头发与漆黑的眼睛。

  他知道她是谁。准确地说,他知道她的性别,以及姓氏。

  他知道她的姓氏将会变成什么。想到这个总令人微笑……特别神秘,不是吗?特别奇妙,这种转折……人生呀,大起大落呀,然而,终究竟然是可以观测的。


  他都知道,可她不知道很多事情。

  比如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抑制剂是什么时候被换成葡萄糖的。


  然而这还不是终结。自由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当你生活得痛苦卑贱时,你会痛苦着,愿意出卖全部地自由,以换取鲜血填补欲望的深壑。但它一旦被满足,名为无聊的情绪便又满溢而出。它告诉你为了这些生活你牺牲了什么。难道那也是令人愉快的吗?她的父亲仿佛随时含着一团怒火。奥斯顿·勒斯不喜欢他,没有做出让他接手重任的意思,即使这么久之后也仍在找机会赶走他似的……为了撬取利润,态度可以被牺牲,他可以伪装得顺从,然而这毕竟不让人快乐。

  她也是,索然无味。她总是一副怯怯的样子,叫人看了厌烦。只有打她的时候意外地会做出些应激性以外的反应。她无知,什么都不知道,只会逆来顺受,这就使事情更加无趣了。

  兴许,等待还是一件值得做的事。等待……到一个时候,比如说,勒斯的死期?

  从前也好,现在也是。世界上的眼泪自有其固定的量。某个地方有人哭起来,另一个地方就一定有人停住了哭。笑也是同样。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要再去说我们时代的坏话了,因为它并不比以往的时代更糟糕;我们也不要去说我们时代的好话了。

  不,让我们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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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你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自己也没有跳出不尽意的枷锁,却站在所谓道德的制高点上……

  真他妈烦。只有无聊的人才会理睬下贱的人。

  比起伪善的Alpha,更看不下去的是自以为是骄横烦人的Beta。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起码Alpha还是能有点资本,而Beta明明什么都不是,却要露出那一副自大的鬼样子。嗓门又大又高。

  嚷嚷个不停。


  ……


  嘿,小姐,让我们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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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尔抵着玻璃门,看夕阳慢慢沉沦下去,留给世界一片温柔的橙红色余晖。手指一下下轻敲着玻璃打节奏,心里还想着男人嘶哑的跑调小曲这样的事。

  突然他的终端又一声响,格里斯特说他已经到了这片地区。真是快得不可思议。但又一想,他多半是用了圣弗伦蒂内部的空间运输网点。


  “我日了你的,傻佩尔!我每年最闲的时候你们俩都什么事儿没有超级无聊,每到比如说现在世界精神病学前沿议案大会的议程期间你们俩就各种作死闹事,闹事不带上我就算了还每次都得让我断后有你们这俩猪队友我真是日了——”

  佩尔觉得他听格里斯特说这段话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但格里斯特(还穿着正装,明显是从刚工作上下来)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就住了嘴。然后格里斯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比平时柔顺很多的白毛,再次露出那种令佩尔浑身不适的,具有可怕洞穿力的眼神。


  “——嗯,但是,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一遍。”

  格里斯特说,随意用了个奇怪的关联词。


  “……怎么说?”

  他上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但目光没有离开佩尔的脸。格里斯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跟人(认真地)对话时喜欢盯着人的脸,盯着眼睛直勾勾地看。这很令对话对象慎得慌。

  “说明六要素。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格里斯特的目光像鹰那般锐利,直直地戳进头颅,这仿佛佩尔面前坐了一台白色的大型测谎仪一样。


  “时间,现在的41小时前,午夜一点过。”他说。

  “地点,我不记得那条街的名字,但有做过记录。回去可以查看。人物,我,艾茉,斯瓦多·温德,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起因显而易见。经过,”他一气说下来,但越来越慢。

  “我们两个被一群像是混混的人包围。我确信我听到那人渣的声音——尽管他好像没露面。环境很暗,我看不清谁是谁,然而——”


  佩尔停顿了一下。格里斯特冷静地示意他继续。

  “他们用刀刺进了艾茉的胸口。”


  静寂。

  他有种错觉,他和现在仍盯着他,不发一言的格里斯特正坐在一只圆形的盘子上。盘子在自转,在水面上一边自转一边像小舟那样飘走。

  四周有栅栏,或者整个容器只是一个底部盛水的大鸟笼。上面有一个塑料制的小盘子,他此刻就独自坐在那里——

  他刚刚思考的时候是用着一个单数主语吗?


  “艾茉没说什么就倒下了。那些人跑了,没留下刀——也许刀也是植入体。”他说,心不在焉地补了最后一句。

  但谁还管那到底是什么——佩尔有点不舒服地发觉经过了那之后长足的奔忙,他所感到的愤怒,用于爆发出可怕的怒吼的能量,被疲劳掩盖了。

  他很想跟格里斯特说一说艾茉当时的表情。那一瞬间他似乎从艾茉的表情底下看到了什么东西……然而那并不是有关艾茉本身的“什么东西”,他不知道该如何同格里斯特讲,那就像——那就像,欢快的六步抑扬格诗歌中,陡然出现一句不祥的扬抑格。


  ……那时,艾茉拉德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佩尔在黑暗中脸上的表情,还露出一个想嘲笑他的样子来。紧接着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扩散,露出一个有点紧张而确乎茫然无措的笑容。

  在暗中还看到她闪耀的绿眼睛。艾茉拉德·菲利克斯,像一株宽叶植物,自由而快乐,正义而快乐……

  五感以外的空间里,银色的铅锤像子弹一样划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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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深深相信和谐的简谐律动。直到业已逝去的灿烂金乡在我脑中苏醒。

  我曾决心活在往昔的追忆之中。直到倏忽出现的古老感情在我心中醒来。

  信念居无定所,否定不断进行。事到如今我还相信的东西是……

  我相信,我曾相信……出于天性的善与正义,自由与快乐。


  但是……神,你如何回报善与正义?

  不,不。上帝,神……神,你如何定义善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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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尔,你得滚去睡个觉。你累坏了。”格里斯特突然开口说。一下,鸟笼和流水上盘子的幻觉都不见了。他轻松地对佩尔笑笑。

  “零件修补室没那么可怕,你这种不爱搞植入体的人可能不太了解,但是真的没什么大危险。搞不好一会儿反而是她来笑你。”格里斯特站起身来,皱皱眉,“说真的,比起担心艾茉我更担心你。你最近有点不对劲。”他用斩钉截铁的陈述句说,用头示意了一下楼梯的方向,并且让佩尔不用跟上来,“你要小心一点。各种意义上。”

  已经上了楼了,他却又从过道中间的穿透式结构里对探下头来,笑笑,打哑谜似的开口:



  “你在害怕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佩尔老伙计。”





【1】《高翔远举》。

【2】阿尔弗莱·德·缪塞《雏菊》。

【3】引自《绝望》,有改动。

【4】应该是塞缪尔·贝克特……有点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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