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会员卡

新选了一家理发店,店在一个创意园的一个路口,幽静闲致。下车后,我撑着伞绕着院子走反了方向,还好是一个回形的院子,不难找。

店前院子绿意盎然,蔓藤奋力地趴在铁门上。遮阳伞在藤椅上拦出一片灰色的影子。我把伞挂到玻璃门边的铁架子上,跟另一把伞靠在一起,得当而不失礼。

推门进去时,店里只有一个穿着牛仔围裙瘦小的男生。他抬头看我,一脸陌生的困惑。我问,你们这是理发店吗。他点点头,我又问,雪夫老师在吗,我跟他约了11:30做头发。瘦男生嗯嗯啊啊应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雪夫老师他还在睡觉吧。

他招呼我在大厅里的圆桌边坐下,问我要喝什么。尽管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喝咖啡,我还是问他有什么喝的。这种装腔作式,是为了让主人和宾客都快一点摆脱陌生感。瘦男生转身走向水吧,去给我煮咖啡。

我放下包和电子书,扭过头环视店里的装修。三块到屋顶的大木框镜子,安静的照着光滑的油漆地面。梁柱顺着水泥墙延伸到整个大厅,像一把撑开的伞。

木梁上整齐的挂着一些已逝名人的画像,有画家、歌手、作家和音乐家。我像一个认字的小学生,挨着画像在脑子里搜寻这些名人的故事。最后我看到了把蓝色的电吉他,然后停在墙角上三毛和荷西的放大合照上。

老板一定是个喜欢文学和音乐的人。我讨厌自己这种随意揣测人的方式,但其实,谁都会根据自己的认知和经历去解读别人。

洗头间和大厅之间,用一块帆布半遮起来。里面的柜子墙上,挂着莱昂纳德科恩的照片,他的《in my secret life》旋律在我耳朵里开始循环。

男生把咖啡端上来,那是一只墨绿色的次品陶瓷杯。上面很多烧制时留下的褐色斑点,谁又会介意呢。不完美,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律。

如果从出炉那一刻,浑身就布满斑点,这是一个不完美的既定事实。可它不影响自己,去装一杯香浓的咖啡。可惜的是,咖啡有点淡,让杯子的拙劣凸显出来。

店里的第三个人,披着一身屋外阳光进来。男人穿着黑衣,头发蓬松至肩。直觉告诉我,他是雪夫老师。我朝他笑了笑,他直径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们开始围绕着我的头发的话题,攀谈起来。

我接受这种查觉不到的推销。相比那些营销团队成熟的理发店,我会选择来这种,只能接纳几个客人的小店。

我的目的,要美,他们的目的,要创造一个好作品。而不是,不顾客人脆弱的发丝,让你头发卷上大杠子,在上面美滋滋地浇电发药水。客人从没想过免费做头发,但营销人员会想方设法增加客人的预算。这跟火车站卖黄牛票的投机商贩一样,没有温度。

而实事上,人对美的出价,远远超过营销人员的开价。所以,每个人的家里,都会有一些不实用,占地方,而且死贵的东西。每每你看它一眼,就会觉得自己的伟大指数又涨了一格。这就是人付出价格,换取回来的体面。

我跟黑衣男人砍价格。我告诉他,这是我8年来第一次换理发师,并不是我的理发师头发做得不好,也不是我喜新厌旧。是一个私人的原因,总之今后就想换个地方做头发。

谈判的时候,要直视对方的眼睛,这样胜算会大很多。所以,我一直盯着黑衣男人的眼睛,最后,我们皆大欢喜地成交了对方。

黑衣男人站在我背后,拉起我的一束头发,跟瘦男生说着注意事项。我问黑衣男人,我该坐去哪个位置。黑衣男人说,我就坐这里吧。他让我继续坐在圆桌旁边。

这让我新奇,感觉很像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喝下午茶。我取出电子书,划到正在读的《惶然录》的一页。渡边雅二的钢琴曲很快把我带进了惶然录里,里本斯的某个街区。

我常常会为自己没有时间阅读而感到忏愧。但阅读时,我的速度又极其的慢。看到其中契合的一段,就会开始拎自己的想法出来对接,有时甚至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惶然录的作者佩索阿是个寂寞又孤独的人。用感官的幻想在枯燥的会计工作中澎湃着。如佩索阿所写,用自己的五种感官,和灵魂里纯粹的悲哀,去欣赏整个世界的壮景。

抬起头休息时,店里已经多了三个人,一个年轻女子,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瘸腿的大叔。瘦男生帮我抹发膏时,不小心掉了一块在地板上。大叔从椅子上站起来,让瘦男生赶紧用纸巾擦一擦。

我望向大叔,他歉意地朝我笑了笑,说早上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原来,大叔才是雪夫老师。我没有去捅破这个误会。因为黑衣男人跟我谈价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善良和用心。将错就错的误会,有时也会美丽。

我在里斯本的街区逛了一个多钟头后,黑衣男人和大叔几个人,在院里的桌子上开始吃午饭。黑衣男人吃完后,进来问我饿了没。我突然就感觉饿了,点了一个台湾料理,继续回去里斯本街区。

午饭过后,店里开始咋呼起来。三个中老年妇女客人进来了。我洗完头,移到木镜前面的椅子上。三个妇女围坐在我刚才坐的圆桌前,一边聊天,一天吃水果。

这是三个快乐的广东老妇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女儿。其中一个的女儿在旁边开了间酒吧,顺理成章地推荐这家理发店给妈妈。

我有点想念妈妈,她错过了我的童年,错过了我的成年,接下来,会继续错过我的中年和老年。我就像早上那只斑驳的咖啡杯,在寻找一个有浓香咖啡的地方,让我显得不是那么斑驳。

头发吹好之后,从未尝试过的颜色让我很兴奋。我在院子里拍了几张照片,留做纪念。其实,我的记性并不好,忘不了的东西,都是我刻意去记住的。我的微博、微信和一切网络的空间,像一张大网,把这些不想忘记的东西,牢牢地网在一起。以及我房间斗柜上的照片,没有挪动过。

结帐时,收银的女生问我要不要办卡。我选了一张入门的卡,女生想说什么,被黑衣男子抢过话来。他说,就这样吧,她第一次来。

我想起8年里,在以前的理发师店里续费的无数张会员卡。这会员卡像一对新人在民政局里领回来的纸。

那张纸,是一张进入彼此生活的人生会员卡。只要还有余额,就可以想来就来。当你把会员卡里的钱用光之后不再续费的时候,就失了效。甚至,不再踏入彼此的世界。

你总会在别的地方,又办起了会员卡,这一次可能会有一只斑驳的墨绿色咖啡杯,乘着一杯香浓的咖啡,端到你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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