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写字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键盘上敲着敲着,意识有些恍惚起来,好像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数不清的房子,高高低低,也有很多人,互相推推搡搡。我想找一个宽阔的地方,就看见一个门儿,门旁写着养禽场,我想养禽场里必然很宽敞。关着的门儿破败不堪,我就怂身从一块破木板下钻了进去。
是一座离地四五层高的很大很大的房子,隔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小厕所,小餐厅,小床,都很迷你,不像是人住的。我突然听到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嘈杂的声音,从房间的门玻璃上张望,才发现原来,每间小房子里都养了很多小鸭子,正围着桌子进餐的鸭子比较安静,吃完饲料的鸭子却很吵,嘈杂声就是从它们那里传来的。
原来我进了一个养鸭场,惊讶的是鸭子竟不是养在草地和池塘边,而是豢养在楼房里面!
一
我正到处探看,一只肥硕的长脖颈老鸭摇摆着从明亮的拐角处向我走过来,我诧异的觉得这只鸭子神态威严,个头很巨大,尤其是头颅意外的大,自己好像比它矮小了不少,一低头竟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只鸭子,身上披着棕黑相间的羽毛。
巨头鸭对我摆摆长喙,发出的一串嘎嘎嘎的叫声:“你要负起饲养鸭的责任来!”奇怪的是我竟然听得懂。
我一张嘴,也发出嘎嘎嘎的怪叫,我震惊极了。更令我震惊的是我说的竟然是:“是,肯定,确定,以及一定!”
这是我平时在单位跟我的顶头上司贾总经常说的口头禅,我实在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巨头鸭晃着肥硕的身子,慢慢消失了。
不过,我一团浆糊一样的脑袋里有一丝十分清晰的认识。这个巨头鸭刚刚对我委以重任。
第一次受到这样的重用,我有些激动过度。管它是怎么回事,我总算也出人头地了。
于是,我就开始学着养鸭了,养鸭不是什么难事。不久,我发现集中养鸭真是省事又省力,关键是高效,因为房间小,小鸭活动少,肥得特快。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主动向我的上级巨头鸭打报告取消每天两次去室外的草场和池塘的活动。巨头鸭居然签字同意了。
我趁机向巨头鸭呈上第二份报告,内容是要做到物尽其用,把闲置的场所租出去,允许别人在那里养野猪和鳄鱼。另外院子里的一些小器具,是养鸭场以前为锻炼小鸭捉鱼虾的灵活性而特别设置的,现在既然用不着了,也就允许它们破旧、老掉。从此几个步行机受不了冷落,擅自偷懒,自暴自弃的歪倒在草丛里,成了蚂蚁的城墙根。
因为这份报告,我在整个鸭场受到高度瞩目,我从巨头鸭那里拿到了巨头鸭上司的嘉奖:一小筐银条鱼。
二
天知道其实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粘糊糊的银条鱼。我连它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儿闻着都会反胃。
银条鱼被叫烙饼的大鸭抢走了,它嘎嘎嘎叫着,像得到天大地大的好处,跟别的大鸭们抢着吞食,个个吃得嘴里溜口水。
它们一边吃,一边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我。
我佯装没看见。
其实我想要的是院子里那个池塘,可以经常进去洗个澡。我有很严重的洁癖,两天不洗澡就会让我痛苦不堪。
我本来打算等这个报告一被批准,我就名正言顺承包它。既可方便自己,也可以对外出租收费,搞搞额外收益。谁承想,被一个名叫花子的大鸭抢了先,据说它是巨头鸭的什么亲戚。
我满心欢喜落了空,还没从灰心丧气中恢复正常,更糟心的事儿出现了。
上级鸭领导们从我这里受到启发,从上到下加强对鸭场的管理。
渐渐的不光对小鸭,对我这样专门负责教导幼鸭的大鸭子,要求也日复一日多起来了,其中一条新规就是大鸭子中午必须去小房间看管幼鸭,防止它们午休期间相互踩踏。我有几次因为没洗澡,感觉身体不舒服,偷了几次懒没去小房间看管幼鸭,被鸭头从房间外被啄进房间里,从此没有其他大鸭子愿意跟我亲近了```````
我只得学着其他大鸭子那样在鸭头面前低头铩羽。
三
我顶头上司就是鸭头,鸭头的上司是巨头鸭,巨头鸭的上司是鸭场主,鸭场主再往上就是鸭司。
等我好不容易搞明白这一级压一级的关系,禁不住深深倒吸一口凉气:我靠,这跟人类社会没啥区别啊!甚至跟我所在的那间又小又破的泡菜厂异曲同工。那个狗屁不通的贾壮就管着我和他老婆两个工人,还整天逼我叫他贾总。
被委以重任的我,当了大鸭,还以为从此扬眉吐气了呢,谁想到还有这么些破烂事儿!
我上面的鸭头叫菜叶,今年刚从其它鸭场转过来。据说它最爱吃烂菜叶,越烂它吃得越香。它经常被鸭场主们派出去,作为种鸭轮流到邻近的各个鸭场蹲点配种,促进鸭种群的更快更好的繁衍,比近亲好。
现在它已经是有资历的鸭头了,大有收拾得了一切拒绝交配的大鸭的气势。
当然,像菜叶这种鸭头,最初也是从大鸭里选出来的。尽管它作大鸭的时候不比别的大鸭飞得高,却比别的大鸭擅长一种独步舞表演:蹀躞舞。越在公共场合越发挥超常,虽没达到国际鸭舞大赛的专业水准,可在连走路都东摇西摆的笨鸭群里,已经很是少见,经常得到大鸭们七嘴八舌的称赞,时间长了,它竟觉得自己天生技艺超群,至少比眼前这些蠢货们高超。
最高楼层的大鸭们对这新上位者,很想照老规矩一哄而上去帮它梳理羽毛。但菜叶鸭头看起来太严肃,好像脾气不好。最喜欢琢磨领导心思的几个大鸭经过细心观察,多次试探,缱绻情意终于被新上司洞悉,顿时知遇之恩无以言表,感激涕零,决心主动要求和菜叶鸭头积极靠拢,争取早日完成交配大任。
于是这些大鸭们感觉获取了被允许梳理羽毛的某种信号,一哄而上,张嘴舔的,伸舌吐唾沫洗涮的。抢不着机会的,也兴奋的扑扇着翅膀,嘎嘎嘎四处乱叫,恨不能昭告天下:“我将要被上啦!”
四
菜叶鸭头之所以让大鸭们很快就俯首贴耳,除了大鸭们急欲“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原因外,还在它兜转于各个鸭场之间确实掌握了一套驭鸭绝技。
菜叶鸭头不喜欢用现代的科学仪器管理,因为这会显得它赶不上个机器。也不屑于动用皮鞭的传统方式,这会降低自己的智商,太不高端。
改革吧,改革才是王道!谁也不敢反对改革。改革雷厉风行,摧枯拉朽,最能激起任何鸭子的恐惧感。菜叶鸭头熟谙改革之道会给他带来任何它想要的什么。
菜叶鸭头主动请求巨头鸭的指导性意见;也虚心听听为它梳理羽毛的大鸭们的意见。然后菜叶鸭头积极到全国各地鸭场参观考察。
回来之后,它对自己地盘上大鸭们的瘦弱深深不满,感觉严重影响鸭场形象。
瘦弱的大鸭怎么能喂出肥硕的小鸭呢?没有肥硕的小鸭,鸭场还算是鸭场么?
改革!必须改革!
菜叶把大鸭们聚集到一块儿,郑重的宣布:“我们要变成最佳养鸭场!”
几只大鸭跟着兴奋的大喊:“嘎,嘎,我们要变成最佳养鸭场!!”
但菜叶鸭头自己心虚,因为它根本没有灵敏的味觉和视觉,甚至也没吃过什么美味,连低廉的草都没尝过,它是吃烂叶子长大的,现在连烂叶子也很少见了,吃的全是没滋没味的合成鸭饲料,吃生长素和味精。
菜叶想:“嘎,这些难道不是新生代鸭的标志吗?我敢说一定是。优秀新生代鸭子就要这样培养。”
所以,改革的第一步,先从大鸭们的伙食下手。
它花了几个晚上,迅速查阅了一些资料,结合其它养鸭场的成功食谱,跟它的心腹大鸭们开了一个隆重的会议。
这个隆重会议的时长,恰好正是巨头鸭因鱼吃多了,消化不良,站在窗前放了一个长长的闷屁的时间。
巨头鸭的屁放完了,一个专门为大鸭们提供的增肥食单也出炉了。
食单上的食品无疑都是经专家肯定的,富含营养的,有些大鸭们听都没听过的很前沿的食品。大鸭们、巨头鸭甚至是难得露面的鸭场主,听着菜叶鸭头念出长长的菜单,体会到沉甸甸的权威性。
”苏丹红。利于促进鸭蛋黄呈现最佳状态……
亚硝酸盐,利于防腐绝菌……
木糖醇,利于巩固增肥效果……”菜叶鸭头音域薄脆,像被阉割了的公鸭嗓,难听得很。
但大鸭们交头接耳,赞不绝口:“学识深厚啊!学贯中西啊!能力超群啊啊啊!”
菜叶侧耳听着会议厅里此起彼伏的赞叹,神情淡定,姿态谦恭。
五
原来的食谱焕然一新。
大鸭们除了照看好幼鸭,当务之急,被要求先严格按照食谱自我增肥。
菜叶鸭头在夏冬之际鸭们容易厌食跌膘的季节三番两次请专门的营养师来鸭场讲解增肥秘籍,并派出部分大鸭们奔赴全国各地学习增肥术。
外派的大鸭们不负所望,回到鸭场,舌灿莲花,摇舌鼓腮,使出全身力气给没见过世面的大鸭们演示增肥术。每星期组织大鸭们聆听增肥感言讲座,相互观摩增肥流程,当然也得写增肥笔记。鸭场主深受这些积极情绪感染,忍疼出资为大鸭们定期举办催肥培训班。
催肥一开始,大鸭们就无形中产生了分歧。
某些大鸭子不管什么事,总要先胡乱唧歪一下,表示一通不满,然后才随大流盲目跟着做下去了。
另些天生瘦弱的大鸭,自小吃惯了青草和水里的小鱼小虾,虽然经常饥肠辘辘,倒也身轻如燕,精神矍烁。现在,被要求只能吃食单上的科学食品,身体跟吹气似的膨胀起来,偏偏消化不良。人家鸭场主的臭屁能让整个鸭场三日臭味不散,这些吹了气的瘦鸭竟连拉出的屎都不腥臭了,还纷纷得了痔疮,天天龇牙咧嘴泡在茅坑里出不来。照照镜子,肥得圆眼睛都变成了一道缝,这哪还像只鸭?
这些大瘦鸭很气愤,私下里偷偷谈论:怪不得近来一个患精神病的男人老拿一把菜刀在养鸭场门口晃,想必是觉得鸭场的大鸭活脱脱就是烤鸭店门口广告牌上熟烤鸭的翻版,才会生了歹心,想做一票。
想不开的瘦鸭一想到自己光屁股的情形,顿觉像被拔光了毛似的,无地自容。偶然愤懑不已,斗胆顶撞两下。被鸭头误以为是索食,即命小鸭头立刻提了脖子,硬填进食物去,填的比大瘦鸭自己吃的还要多。大瘦鸭顿时萎倒在地,作声不得了。
饕餮大鸭们则完全不同。它们欢天喜地,庆幸终于有机会尝到食单上的美味,而且抱怨这样的美味不该均享,主动要求菜叶鸭给自己多来几瓢勺。
奇怪的是,只要菜叶鸭头在场,就会看到这种打了鸡血似的雀跃欢腾。菜叶鸭头不在,大家像约好了似的,集体陷入沉默。
更奇怪的是,自从菜叶鸭头来了,交配进行得异常顺利,整个鸭场却再没产出一枚鸭蛋,没孵出一只幼鸭,甚至连鸭蛋壳也看不见一只。但整个鸭场,没有鸭顾得上这个问题,大家都陷入一种病态的狂热。
六
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有半年,大鸭们坐在一起,相互看看彼此肥硕厚笃的身材,脖子胖得像得了大脖子病,个顶个都必须伸出两个翅膀尖,扒拉一下眼眶四周的肥肉才能勉强看清四周的什物。只听它们彼此赞叹:肥肥的美啊,胖胖的美。
还忍不住嘎嘎嘎唱起了歌儿,扭起胖屁股,跳菜叶鸭头亲手教会的蹀躞舞。
尤其到今天晚上,鸭们开会诉衷肠,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气氛热烈,感情真诚,足以证明,鸭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了头才能对鸭场工作忠诚热爱堪比比干。鸭们齐声笑:内部参考,外鸭不传。
我缩在角落,极力高挺着胸脯,让自己看起来肥壮些。但我闻着自己身上已经许久没洗澡散发出来的馊臭味儿,还有周围群鸭们成年累月不洗澡散发的腐烂气息,几乎要晕厥。
我甚至开始想念贾壮和他的大龅牙老婆,想念那个洗泡菜的浑水池。
巨头鸭的亲戚花子鸭头坐在我后面,满嘴喷粪,在炫耀自己承包的池塘养了多少癞蛤蟆。它一直嘲笑我的瘦弱,洁癖,此时狠狠推搡了我一把,我往前一倒,歪了下去……
一只手在拽着我,我慢慢睁眼一看,是我六岁的女儿,手里拿着一张学校中午就餐菜单,要求我在上面签字。我迷迷糊糊签了字。
想了想,不清楚自己现在是鸭子还是人。我站起来往外走,想去搞清楚我是在梦中还是已经梦醒。
抬头看见太阳已经晒到窗户上。房间还是昨晚的样子。我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啊,幸亏幸亏!
我抚了抚剧烈起伏的胸口。
然后看看刚睡醒的女儿,又看了看手中签了字的菜单,彻底傻了:菜单上的食谱跟鸭场的食谱,一模一样。
我慌忙一把撕掉菜单,往外跑去。
身后传来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