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的笔记

“对!没错!就是你!”

近千人的讲堂突然陷入尴尬的沉寂,只剩下快门按键声还在此起彼伏地响起,好像条件反射中的抽搐神经。

唐小瑾感到有些异样,便停下手中的笔记,抬起头来——有盏刺目的闪光灯在眼前“咔嚓”闪过,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讲台上那个西装革履、英文纯正的白人讲师正得意洋洋地瞧着她,连带来自四面八方的各式眼神和专业或不专业的摄像镜头。

四周有小声议论和窃窃私语。

不知是谁把麦克风塞到她手里。

唐小瑾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你你你……四、说……鹅?”

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声音。

因为紧张而神经质般颤抖的英语,经麦克风传输,又从好几组大功率的扬声器里同时播了出来。古怪的口音先是使得众人愕然,随即传来一阵并无恶意的哄堂大笑。

整个大学的新生估计都看见了这一幕——现场的,或网络实时在线的看众。

阿瑾窘得无地自容,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个梦而已。

在平时,阿瑾的英文口语倒没有差到连最简单的话都讲不清楚。但只要听众一多(事实上,只要超过两个就够了),天生的恐惧,再加上对英语的不自信,就足以让她结结巴巴、口误连连。

阿瑾害怕演说,尤其害怕英文演说,而最糟的情况,莫过于当着近千个未来世界精英的面,做毫无准备的即兴英文演说。而如今站在众人焦灼的目光里,她的脚指头也已然被绝望的冷汗浸渍,好像稍一动弹,就会足下一滑,从阶梯讲堂直摔到地狱。

算了,与此时此刻相比,地狱恐怕也不会差到哪去——为了掩饰窘迫,阿瑾弯下腰,假装去捡那本笔记,指望躲开众人的直视。

“对,我说的就是你,”讲师的声音再次娓娓响起,而众人哄笑的音量则非常默契地低了下去,“刚刚那位最迟走进讲堂的小姐,请你先不要急着去捡你的笔记本,好吗?”

唐小瑾极不情愿地直起身。

“对,很好,请抬起头来——不要回避我的眼睛。诸位朋友,其实,刚刚我一直在观察这位……呃,穿着极富个性的小姐(众人笑)。今天她迟到了,但自从她一走进讲堂、找到座位,我就注意到,她取出笔记本,飞快地做起笔记来。很好、很好。其实在我们身边,一直不缺乏类似的案例:忙碌、无为——事实上就是我们常说的‘庸碌’。请大家看这位小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她身上。原先的焦灼难受,此刻却化为一团怒火,逐渐在她胸前聚拢——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任自尊心受人践踏?屋外阳光明媚。她本可以享受美丽的时光,却不知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坐在不感兴趣的讲堂中受罪——生命可贵,难道短暂的人生尚且在世,就要忍受炼狱般的漫长折磨吗?

她还这么年轻,不想从一开始就荒废这三年大学时光[1]和接下来的生命。她要改变:要每天在对生活的渴望中醒来,迫不及待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在闹钟的声声催促中才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上学或上班去。

这冲动一如洪水,一次次冲刷她的耳膜和理智——她完全听不到讲师在说什么,而目光再次聚焦的时候,静躺在地上的笔记本让她突然打了个激灵——她捏紧手中的麦克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再次从扬声器中隆隆地响起……

“……不行!——”

当唐小瑾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嘴里还一直说着“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有时是英语,间或夹杂汉语普通话,末了还有气无力地吐了句家乡方言:“这肯定做不到嘛。”

窗外的晨曦已完全绽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狭窄的单人宿舍。

唐小瑾阴郁地瞥了眼开学第一天的日程表(上面写着“上午11点:伦敦形上‘接力’茶会——注:限新生;地点:新SLT讲堂”,还用红笔勾了好几圈,好像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一边在心里琢磨早餐该怎么打发。

阿瑾的高中生涯也是在英国打发的。那时候在学校寄宿,还不需要担心诸如“早餐吃什么”的问题;就像当时的阿瑾也只需好好做她的电影梦,并不曾想梦想与现实分岔的残酷也会不无意外地降临到她身上。

年轻的唐小瑾励志做个电影人。想当初总觉得以自己的才华,在好莱坞出名是迟早的事,“是金子用屎也盖不住光”。她甚至有个听起来并不能说完全不靠谱的职业规划:写小说、小说大卖、卖作改编成剧本、剧本拍成电影、电影名声大震——是啊,名声大震啊!于是唐小瑾就理所当然地名利双收,被请去电影届做导演之类的,或者直接拿大把大把的钱砸她看得上的电影题材。同样是女作家变成资深电影人——也不算太异想天开,也不过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2]以前干成过的事罢了。

但是出名要趁早。

唐小瑾牢记这句教训,早早地开始为她的理想付诸行动。在英国的这几年,她不仅很少与同学社交(像她这样迟早要在好莱坞出名的人,当然不屑浪费时间与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为伍),而是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小说创作,还拒绝接受中介和家里人给她的学业规划,一心扑到“报考全英最好的戏剧院校”这个目标上。毕竟,一个伟大的好莱坞电影人,在大学期间有过英国戏剧学院的相关经历,听起来也非常合理。

在阿瑾填大学志愿的时候,要不是家里人以“断绝生活费”相逼,让她在几个选项中至少填一个“靠谱”的,她甚至都没思考过为什么哈姆雷特在一千个人眼中会有一千种悲剧的死法,而自己又会栽在哪一种上——

非常“意外”地,她呕心沥血创作的长篇小说《假面骑士》没有收到任何出版社的回执反馈(“不是寄丢了,是他们没空理你,”妈妈说);而在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陆续接到来自大学的喜讯时,天才阿瑾报考的戏剧院校却没有一所发来录取通知。

其实,人前一讲英语就结巴的阿瑾会在一次次面试中失利,不很让人意外。

阿瑾自己也明白这一致命弱势。但她不明白的是,凭她呼之欲出的热忱和才华,为何那些同样深爱戏剧艺术的面试官却无法感同身受。正如她向朋友们所抱怨的:“其实我想表达的意思很明白:‘大叔、大妈,我要来你们学校创造奇迹、名留青史!快开门!’破格录取故事里常有发生。如果我是面试官,都不好意思不当场录取这样的学生……”

朋友既不好意思扑灭阿瑾的热情,又不知该怎样接话,只得用安慰的口气转移话题:“没事的、没事。除了这几个戏剧院校以外,你不是还报了一个备选学校吗?他们怎么说?”

“说起来,那个学校连面试都没叫我去,真是太没诚意了。”阿瑾说,“但是我也根本没想去那里上学。是随便填来充数的。话又说回来,如果今年我念不了戏剧相关的大学,我就去报名口语强化培训班。其实……”

“——其实,”朋友及时打断了她天马行空式的滔滔不绝,“你不结巴的时候口语挺不错。话说,除了那几个戏剧学院以外,你还报了哪个备选学校?”

“好像叫什么LSM。”她随口说。

朋友瞪大了眼,瞪得那么大,眼珠子都像要给吸出去了似的:“什么?哪个LSM?”

“我说错了吗?就是‘伦敦形上’。[3]”她看到朋友惊诧依旧的表情,便很快地补充,“别想歪——可不是什么‘伦敦性虐’。[4]”

“我当然不会误以为是那个LSM!可如果真的是这个LSM而不是那个LSM,那可是个了不得的选择啊!”对方简直有点语无伦次,“你确定你真的选了这个LSM?”

“难道会是比牛津、剑桥更难考的学校吗……”阿瑾十分怀疑地上网复查了UCAS申报系统[5],“L-S-M……没错呀!全名‘伦敦-形而上-学院’。”她用手指尖敲了敲显示屏,回过头来说,“你看,我说我是不会记错的。除了他们奇葩的名字很好记以外,还因为他们早上刚给我发来信息,说我虽然不够资格就读首选专业——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报的是哪个首选专业,反正也没真想去那里上学——他们仍有几个今年未招满的专业,可供我随便挑选。不过,话又说回来,像那种被别人挑剩的专业,又有谁会想去呢?”

说完,阿瑾自嘲似的大笑起来,没注意到朋友惊诧、羡慕乃至嫉妒的表情,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真的会孤身一人来到伦敦,求学于这所万人争议的高校——伦敦形上。

此时此刻,唐小瑾躺在伦敦的宿舍回想往事。大学新生接待周已经过去,今天就是正式开学的第一天。宿舍里静得出奇。也许是那帮每晚派对到深夜的学生们还在呼呼大睡吧。倒也是,伦敦的清晨总是那么静谧,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

但是唐小瑾——这个“迟早要在好莱坞出名的人”——已经睡不下去了。唐小瑾每天清晨首要功课就是把昨天梦到的一切都记下来。这是小说创作的灵感源泉,事关梦想,使命感如此之强,远比普通人在马桶上进行的必修课来的重要。

可自从来到伦敦,阿瑾的灵感就内分泌失调了。也许是隔壁的派对一直太吵,也许是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又或许是不久前有关小说、有关戏剧梦想的连连失利,阿瑾竟然接连几天都没梦到奇幻的画面。即使有时候她确信自己做了梦,她也记不清梦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更别提把梦记录下来作为创作的素材了。

没有灵感,阿瑾的状态简直糟透——

“再有本事的作家也难免江郎才尽,更何况你只是个业余的。”妈妈如是说。

阿瑾的心一沉。

“既然你运气好到能捡到伦敦形上的多余名额,就不要再犯过去异想天开的错误。珍惜机会,只要你能顺利毕业,一定能找到体面的工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知道了,妈妈。”

“形上的课都要好好听,不要像高中时一样,翘课写无聊的东西。”

“好的,妈妈。”

“社团活动要积极参加。形上的学生要么出生不凡,要么才华过人,都值得你结交。要虚心向他们学习……”

阿瑾在心里直骂“真啰嗦”。但她沉住气,用小说式的口吻,非常职业地杜撰道:“放心吧,母上大人,我会的。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去参加新生的集体活动了,改天再给您打越洋电话。现在我对大学生活充满向往,学习态度也很积极。”她一边说,一边惬意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好好花一上午写一个刚刚想到的短篇故事,而不会有人打扰——这是在国内根本享受不到的自由。其他的事,阿瑾才不会想那么多呢。

“那明天给‘接力’茶会准备的提问,你都想好了吗?”

“什……什么‘接力’茶会?”好像踏空了一级台阶,阿瑾惊出一身冷汗。

“就是优秀毕业生返校交流经验的演讲会。”

阿瑾一时间接不上话茬。她怎么会知道那些跟她不相干的人、什么时候、会在哪里、举行什么很给力的大会呢?

“死性不改!”母亲恼火地提起送她上学的高昂开销,“我太失望了。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再给你汇生活费。既然你是创作天才,就赚稿费养活自己。或者早点回国嫁人吧。”

“妈,你又说气话!”阿瑾急忙说,“那个什么‘给力’茶会,我肯定会去,不可以错过。现在就设闹铃——是什么时候的活动来着?”

“这个茶会很有名,你们学校的网上就有介绍,自己去找。明天我下班后就上官网看直播。你挑个前面点的座位——最好出现在直播里,比如提个问之类的,这样才能用事实行动证明你已经痛改前非,正在慢慢回归正道……”

“知道了,妈妈。”阿瑾干巴巴地回复,随即挂断了电话。

“伦敦形上‘接力’茶会,不去就没好果子吃……”于是在茶会的当天,唐小瑾打着哈欠往桌上摸索那本记载着许多灵感片段的“梦的笔记”,想要在完全清醒前把昨晚的梦境给记录下来,却不小心碰翻了她的机械钟。

她昏昏沉沉地扶起闹钟,脑袋却似五雷轰顶:“十点半——什么?已经十点半了?!”

可是闹钟明明没响过!

大概是睡过头了。这几天,阿瑾的状态真不是一般的糟。

再三十分钟,“接力”茶会就要开始。阿瑾急得快哭出来。大都会寸土寸金,而高校LSM正位于伦敦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因为租不起最方便的住处,她只能住在离学校至少有三十分钟公交车程的地方。即使不洗漱、不吃早饭,现在就赶去学校,也不一定能赶上茶会。但是,为了能顺利留在自由的国外追寻梦想,阿瑾没多想赶不赶得及,就把脚硬塞进鞋里,顺手抓了件外套,挂上包,破门而出——

晚了一步:刚跑上大街,公交车就已经徐徐驶离站台。

“等等我!”阿瑾破着嗓子大喊,引来路人好奇的眼神——她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睡衣,没有洗漱,短发在英国特色的妖风中狂野地飞舞。

这是唐小瑾这辈子最狼狈的上午,没有“之一”。

可是——“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弯腰穿好鞋,披上外套,背起单肩包,深吸一口气,咬牙向学校飞奔而去。

这个因为“迟早要在好莱坞出人头地”,所以在平时生活中“极力避免抛头露面”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却完全顾不上名人应有的风度。

“反正还没人认识我,”唐小瑾如此安慰自己。更何况,她可没打算一路狂奔到学校。她只以为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赶上前头的公交车,然后乘公交行完剩下的路程。

可惜事与愿违。

每次就在她以为快追上公交车的时候,那辆红色双层大巴又缓缓驱动起来,摇摇摆摆加速向前。别看伦敦的巴士体形臃肿,扭着屁股加起速来却不打折扣。

唐小瑾就这么追出好几站,徒步跑过形形色色的酒吧街区,气喘吁吁地穿过绮丽巍峨的金融区——那里的人都穿着挺拔靓丽的时装或职业装——还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造型,又一头扎进泰晤士河上空逆行的劲风里,感觉半条命已被狂风吹散。

终于还是有好心人发现大桥上有个追车的怪人,叫司机师傅别急着起动。

“谢……谢谢谢,”倒霉的阿瑾挥着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苦笑,“再一站就到学校了。我猜我还是坚持一下,步行到底吧。”

所以当阿瑾终于来到风平浪静的会场外,她的心仍狂跳不止,好像刚刚的狂奔只是个梦。她从包里胡乱摸索了一阵,翻出手机开机一看,离十一点整正好还差一分。

“不可思议,我居然没迟到。”阿瑾的心中一阵窃喜,“英国人一般没有时间观念,估计还有很多人没到呢。对了,入口在哪……”

阿瑾四下张望了一阵,发现通往SLT讲堂的三个入口都有管理员站岗。他们穿着志愿者的衣服,胸前挂着标牌,每当有人想进入会场,他们就会请对方出示学生卡,验明对方的新生身份后,才允许通过。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

阿瑾在单肩包里胡乱摸索了一阵——手感扁而直挺的物件含钱包、公交卡、折叠起来的十镑纸币,甚至有不知什么时候丢在里面的卫生巾片,但是就是摸不到新的学生卡。“糟糕,估计是落宿舍里了。真麻烦……”阿瑾不甘心于一路跑来却只吃个闭门羹,又不想在蓬头垢面的时候和管理员交涉,就得另想法子。

这时,她低头看见地下一层还各有两扇门,有抱着东西的学生进进出出也没人管。趁没人注意,她沿着玻璃扶梯悄悄走到楼下,发现门边也挂着“SLT讲堂”的标牌。

阿瑾一直以为“高材生高分低能”只是某种中国式的偏见,但这个时候,她不禁为自己的发现而沾沾自喜——那帮志愿者和新生个个都循规蹈矩,估计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人偷偷从地下一层潜入会场吧。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推开门,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阿瑾的行动确实非常谨慎,想法也很周密: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她还小心翼翼地侧身看护,以保证弹簧门在自动阖上时不会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碰击声。

门板无声合上的时候,阿瑾还忍不住给自己的天才鼓劲打气:“耶!”

但回过头的时候,她就险些失声怪叫起来:原来这两扇门是讲台的出入口!刚刚拿着东西进出的不是前来听讲的新生,而是忙碌于后台执行公务的工作人员。

于是眼下,近千名现场的观众和十几个工作人员都将目光聚集到这个突然上台、衣冠不整、行为怪诞的亚裔女子身上。

阿瑾的心窜上发紧的嗓子眼,又像玩“自由落体”似的摔落谷底——丢脸丢到家了!如果正在直播的录像也已在LSM官网上实时开播,妈妈会不会在中国看到她这副鬼样?

抬起眼神时,她发现那位皮鞋锃亮、西装笔挺、头发打理得一丝不乱的白人讲师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不敢再去瞄台下的几千张脸,更无法想像在场每一个观众的表情。

……镇定、镇定。

阿瑾长长地吸了口气,在心底对自己说:“记住:反正没人认识我——唐小瑾丢不起这个人没错,但眼下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这么一想,她很快变得释然。反正现在丢的不是自己的脸,好像豁出去也就没什么大不了。僵硬的身体变得放松,手脚重新恢复了知觉,更有意思的是,脑海里似乎出现了很多激动人心的场景和伟大的人物,其中就有她最欣赏的好莱坞影星列奥迪西。

“嗨。”她下意识地冲讲师点头致意——无论是声音与眼神的搭配,或是颔首的幅度、力度,还是嘴角往一侧上扬的弧线,都极为巧妙地汲取了列奥迪西招牌微笑的精华,胸有成竹到让人误以为这位不速之客其实是有备而来,要务缠身。

果然,讲师明显被她的(或者说列奥迪西的)气场给怔住,至少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好机会。阿瑾得抓紧时间给自己脱身,于是她大步向讲堂一侧的楼梯走去。

可就在她快要像一条饥渴的泥鳅钻入观众池这片混乱却安适的泥沼时,又有个多事的工作人员拦住了她。

阿瑾的头皮原本就已绷紧,眼看就要绷断。

男神列奥迪西又一次拯救了她——这个以鞋带散乱的运动鞋、睡衣、旧外套混搭风格为主打,头顶风骚发型的神秘亚裔女子,以大明星走红毯的自信气魄,继续快步穿行在通往观众池的走道上。至于那位想要拦住她的工作人员,则被动地扮演了死缠烂打的狗仔队娱记一角,或死皮赖脸讨要偶像签名的脑残粉。

对于这样热情而执着的追跑角色,阿瑾娴熟地以低调的侧脸应对,在合适的时机下推了推墨镜(眼镜),突然停下脚步,瞪视对方,以戴安娜王妃向偷拍镜头伸手说“不”的方式,张开五指,趁对方来不及反应时逃之夭夭。

等那位尽职的工作人员回过神来的时候,阿瑾已经完全融入了观众席。她以迅捷的身手相中并切身抢到了观众席上的一个空座——这种身手岂能由在座的一般人等练就?LSM的多数新生来自上层社会,根本没有机会从拥挤的公交系统中习得占座功夫——更何况阿瑾接受的是一个位于人口基数庞大的发展中国家的公交洗礼。

眼下,阿瑾的心还在怦怦乱跳,但好歹在她把假装奋笔疾书的脑袋偷抬起来观望时,她瞧见那个工作人员已经放弃了对她的搜寻。

“任务完成。”阿瑾长嘘了一口气。先前的狂奔和台上的心惊肉跳这时才化为肌肉的酸软和神经的疲惫,提醒她是时候歇歇了。

紧跟着SLT的高配扬声器传出了讲师的声音。这个年轻有为的昂格鲁-撒克逊青年先是清了清嗓子(观众席上的交谈声都默契地低了下来),然后以一个典型的LSM优秀毕业生的方式,操着一口纯正、流畅的牛津腔英语,用自信动听的嗓音开启了他的演讲:“女士们、先生们——或者说,我亲爱的学弟学妹们……”

阿瑾的注意力登时被白日梦冲散。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舒适的空白,好像阳光照在发白的沙漠上,金光闪闪,又像被晴空驱散的浓雾、波光粼粼的海面……突然,无数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一页页翻过。景观的瑰丽多变,词句都很难跟上。

阿瑾急忙翻到笔记本空白页,准备在灵感消失前用关键词速记下来。让她意外的是,她手里的笔记本正是寝室里找了半天没找着的梦之笔记。

“二十八日……二十九日……”她逐页翻过梦记,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在梦里排演过;而四周也骤然转入死寂,只有讲师的声音回响在整座讲堂上空:“对!没错!就是你!”

[1]英国的大学本科一般是三年。

[2]法国女作家,代表作《情人》。

[3]伦敦形而上学院,即London School of Metaphysics;简称“伦敦形上”,缩写LSM。

[4]伦敦性虐(London Sado-Masochism)的缩写碰巧也是LSM。此处为戏谑的双关语。

[5]即Universities and Colleges Admissions Service的缩写,中文译作“大学和学院招生服务中心”,是一个公共服务机构,统一为英国所有大学提供招生服务。

下章 全英最怪异的下午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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