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重议曹雪芹的卒年

本文导读

刊刻于清朝嘉庆元年(1796年)的《四松堂集》是清乾隆时期宗室文人敦诚的编年文集,该书的付刻底本在民国十一年(1922年)四月为胡适购得,当时胡适正为考证曹雪芹家世多方搜集资料,敦诚和其兄敦敏(著有编年诗集《懋斋诗钞》)是曹雪芹同时代的人并且交谊深厚,二人文集中载有许多与曹雪芹相关的文章,是研究曹雪芹家世及《红楼梦》成书过程不可或缺的文献资料,因此胡适购得此书后异常兴奋,在书前作有一段长题云: " V, w' Z* F6 E* C9 V; u9 q,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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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本虽(确)为当日付刻的底本,但此本的内容都有为刻本所未收的,故更可宝贵。即如第一册赠《曹芹圃》一首,不但《熙朝雅颂集》、《雪桥诗话》都不曾收,我可以推测《四松堂集》刻本也不曾收。又如同册《挽曹雪芹》一首,不但题上帖(贴)有红笺而无“刻”字,可证其为刻本所不曾收,并且题下注“甲申”二字,帖(贴)有白笺,明是编者所删。此诗即使收入刻本而删此“甲申”二字,便减少多少考证的价值了。我的狂喜还不曾歇,忽然四月二十一日蔡元培先生向晚晴簃选诗社里借来《四松堂集》的刻本五卷(下略所列卷数),卷首止刻纪昀一序和敦敏的小传,凡此本不曾打“刻”字戳子的,果然都不曾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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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适当年于三日之中同时得到了《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和《四松堂集》刻本,却并未来得及深入细究刻本与付刻底本的不同及其各自的价值。实际上他只注意到《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中的许多诗文在刻本中被删去了,却没有注意刻本中还有比付刻底本增出的诗。(据冯其庸先生研究统计,《四松堂集》刻本与《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相较,共删去诗43首,但同时刻本又增出15题31首,为《四松堂集》付刻底本所无。这是以前的研究者从未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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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适离开大陆后《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一度为北京大学图书馆收藏,1963年文化部在清查、处理胡适留存大陆的图书、钱币、书信、文稿时,将此书和一部《四松堂集》刻本以及《水经注释》等十余种图书拨归北京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前身)收藏。此后30余年,该书湮没书海,踪迹难寻,有的研究者甚至认为此书已不存世间。直到21世纪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被重新发现。2001年,陕西师范大学教授、著名版本学家黄永年到国家图书馆参观时提到,依据相关文献,他推测《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应藏在国家图书馆。经查找,果然找到。他高度评价了该书的价值,并向陪同的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推荐出版。 + w0 i/ n9 i+ Y8 p$ q

2006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按原样以朱墨双色影印出版此书,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据此写了万余字的长文,就《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与刻本的关系、《四松堂集》的编年问题作了详细考证,并由书中所见新材料引发出了有关曹雪芹的卒年、归葬地的重新讨论以及有关曹雪芹几首挽诗的深层解读。现征得冯先生的同意,将其文中考辨曹雪芹卒年问题的有关段落摘要刊岀,以供红学研究者参考。

正文
  关于曹雪芹的卒年,红学界已经讨论了半个多世纪了,最主要的仍然是“壬午说”和“癸未说”。这次,趁重见《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的机会,再来作一次全面的回顾和再认识,我觉得是十分必要的。

一、“壬午说”的根据

甲、“甲戌本”第一回脂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余(奈)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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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 0 D* |' H) f1 h0 r3 H( n

乙、《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录脂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赖(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愿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书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原矣。甲申八月泪笔。”

丙、1968年北京通县张家湾平整坟地(曹家大坟)时出土一块“曹雪芹墓石”,墓石高98厘米,宽36厘米,正中刻“曹公讳霑墓”五字,字体分书,左下端刻“壬午”二字。墓石现藏通州区博物馆,据文物专家鉴定,此墓石为原物,故墓石刻“壬午”二字于考证曹雪芹卒年至为重要。

二、“癸未说”的根据及其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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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癸未说”的证据是敦敏的《懋斋诗钞》,有《小诗代柬寄曹雪芹》一首诗:“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此诗无纪年,但在此诗前三首《古刹小憩》下有“癸未”两字纪年。同时论者又认为《懋斋诗钞》是严格编年的,《小诗代柬》既在癸未纪年后第四首,应是癸未年的诗。这就是认为曹雪芹卒于癸未(乾隆二十八年)除夕的唯一根据。我们现在就先从《懋斋诗钞》的编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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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懋斋诗钞》基本上是一部编年诗集,但并不是“严格编年”,且还有若干差错。但我经仔细查核,《小诗代柬》确是写于癸未。但问题是《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没有回音,毫无消息,到此诗下第三首《集饮敬亭松堂同墨香叔、汝猷、贻谋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分韵余得蓬字》,诗题中就提到了六人,连敦敏自己共七人。全诗说:“人生忽旦暮,聚散如飘蓬。谁能联同气,常此杯酒通。阿弟开家宴,樽喜北海融。分盏量酒户,即席传诗筒。墨公讲丰韵,咏物格调工。大川重义侠,擊筑悲歌雄。敬亭妙挥洒,肆应才不穷。汝贻排酒阵,豪饮如长虹。顾我徒老大,小技惭雕虫。最后易堂至,谐谑生春风。会者此七人,恰与竹林同。中和连上巳,花柳烟溟濛。三春百年内,几消此颜红。卜昼更卜夜,拟宿松堂中。” ) U- }: n5 v! f$ s: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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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诗的时节是“上巳”,“中和”是二月初一,也是节令,但此处是用来陪衬的,实意是在“上巳”,正应《小诗代柬寄曹雪芹》诗中所说“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的诗句。当时敦敏邀客,当不止一人,也可能是敦敏、敦诚分头邀约,聚会饮酒赋诗的,但此会却无雪芹。按说所会都是雪芹的友人,雪芹不应不来,但竟然未来,这就更应注意。如果雪芹是因事未来,按理雪芹会有答诗,但竟然一无回音,这就不能不令人想到他是否已不在人世了,何况还有“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的记载,这就更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了。此诗是任晓辉同志悟出后提醒我的,我认真琢磨,觉得颇有道理。 # Z& u) K8 o* e4 t! ~2 O9 c5 v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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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张雪芹卒于癸未除夕说的只注意《小诗代柬》一诗作于癸未春,因而认定雪芹不能死于壬午除夕。但从考证的角度来说,这只是推理、推测而并非实证。因为雪芹未应约,有可能是人在因故未赴约,也可能是人已不在,这两种可能是都可能存在的,不能单执其一,所以考证讲究“孤证不信”,何况这还不是“实证”而只是推测。特别应该注意的是从《懋斋诗钞》里,自癸未春天的《小诗代柬》以后,经过整整癸未、甲申两年,无一点雪芹的信息。不仅敦敏的诗中两年未提及,就是敦诚、张宜泉等其他友人的诗集里再也找不到一首癸未年或以后与雪芹唱和的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如果雪芹还健在,他能不参加那上巳前三日的宴集吗?他能与所有的友人完全不通音信吗?

《懋斋诗钞》从《小诗代柬》以后,隔了整整两年,一直到乙酉(乾隆三十年),才又出现雪芹的名字,这就是《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这首诗,可惜已经是悼念雪芹了,而且从诗意看,雪芹已非新丧,现将全诗引在下面: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0 H( w6 j$ N1 v! D/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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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题说的“河干”当然就是东郊的潞河,敦敏、敦诚的诗里屡屡提到潞河,《懋斋诗钞》第一首诗就是《水南庄》,水南庄就在潞河边上,现今还在,故诗里说“水南庄外钓竿斜”,另一首《水南庄即事》说:“柳丝拂拂柳花飞。晴雪河干鱼正肥。”还有一首《庆丰闸酒楼和壁间韵》说“古渡明斜照,渔人争集先,土堤崩积雨,石壩响飞泉……”。20多年前我曾到过庆丰闸,当时水势依旧,闸旁有一家卖酒楼,据乡人说,当年雪芹等人常到庆丰闸酒楼饮酒,我还到过潞河边上英亲王阿济格的陵墓,也即是敦敏、敦诚先祖的陵墓,至今这些地名和遗迹都还在。特别是诗题不仅标明“河干”,还标明“题壁兼吊雪芹”。

这就非常明确的说明雪芹已故,其埋葬之地就在“河干”。要不是雪芹的墓就在河干,怎么诗题可说“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呢?后来1968年通县张家湾平整坟地,从曹家大坟挖出一块“曹雪芹墓石”,墓石的出土地“曹家大坟”即在潞河边上,这为《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这首诗无异是作了最好的证实。细味诗意,雪芹已非新丧,诗意只是惆怅伤感而不是剧哀深痛,不是悲不可止。由此可以细思,从癸未《小诗代柬》到《河干集饮》,中间整整二年有余,杳无雪芹信息,到乙酉则已是伤悼故去已久的雪芹,那末我们能不想想,癸未春天《小诗代柬》之时,雪芹之所以杳无音信,是不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呢?有人说,雪芹与二敦如此深交,二敦怎么会毫无消息呢?其实这不难理解。雪芹死时仅仅只剩一个飘零的“新妇”了,在当时的条件下,如何传递信息呢?

总之,癸未说的《小诗代柬》一是“理证”不是“直证”、“实证”。二是“孤证”,没有其他可靠的证据,全凭推测,这就难以成为可信的结论了。何况更有与它对立的实证、直证在,癸未说就更无立足之地了。但《小诗代柬》确有它的重要价值,它虽不足以证明雪芹死于“癸未除夕”,但它却是雪芹死于“壬午除夕”的有力旁证。正是由于癸未初的《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毫无回应,而且此后也再无音信,所以才证实了雪芹已于不久前的“壬午除夕”去世了,所以《小诗代柬》的这一旁证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三、“壬午说”解析 . ^4 Y4 F$ Z: |7 ? v5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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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清楚了“癸未说”的根本不足成立的道理,那末再来看“壬午说”就比较容易说清楚了。 ; d- j2 Z. Z; v y;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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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壬午说”现有三条证据,都可称为“实证”和“直证”。但在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初讨论曹雪芹卒年时,还只有甲戌本上的脂批一条,1964年发现“夕葵书屋石头记”残页脂批,俞平伯先生作了题记并写了文章,但文章到1979年才发表。曹雪芹墓石则是1968年发现,但未公布,直到1992年才公布和鉴定,所以现在讨论“壬午说”比起上世纪60年代的情况要有利得多,因为可靠的证据增加了两件,其情况当然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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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甲戌本脂批(已见前引)。甲戌本脂批是可信的,但甲戌本脂批一是抄时被分割成两处,二是有抄错。即使这样,当年讨论时也未被否定。只是在“壬午”的纪年上有癸未的《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才发生了争论,二是甲午八日泪笔的“甲午”认为从“癸未”到甲午已相隔12年,故“壬午”肯定是记错了。但是“夕葵书屋”抄件出来后,可以说这些疑问已涣然冰释。首先此批是批在“满纸荒唐言”一诗诗下的,今甲戌本在“谁解其中味”句下,还有“此是第一首标题诗”一句批语,而“夕葵书屋”本此句是整个批语的第一句,整个批语是完整的一篇,不似甲戌本上分成二处三段。这样可知“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一句,是针对“谁解其中味”这句诗来的。特别是末句甲戌本的“甲午八日”,“夕葵书屋”本却是“甲申八月”,所以俞平伯先生说“文甚简单,却把上文所列各项问题都给解决了”。 0 S* Q0 d) E4 q0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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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壬午除夕”到“甲申八月”中间只隔一年半时间,还可以说雪芹逝后不久。所以这条批语的出现,确是把以往讨论的主要疑点都解决了,因此脂批就更为可信无疑了。至于通县潞河畔张家湾曹家大坟出土的曹雪芹墓石,石上不仅有“曹公讳霑墓”的题字,更有“壬午”的纪年,且经过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傅大卣和史树青先生鉴定,还有红学家邓绍基、刘世德、陈毓罴、王利器等专家的鉴定,一致认为可靠无疑。至于说墓石不合碑刻的规制云云,更是不值一驳。因为墓碑的规制,是对封建朝廷的官员来说的,普通老百姓死后的墓志墓石,有谁来管?

我曾买到过一块高20厘米,宽12.5厘米,厚3厘米的明万历丁巳年(万历四十五年)的青花瓷墓志,还曾买到过一件直径21公分的陶制盖盘墓志,盖上写“安陆黄公墓志”,时间是乾隆丙子(乾隆二十一年),正好是曹雪芹的时代。所以曹雪芹的墓石不合规制,正好说明他穷困潦倒,且是家破人亡后的一个破落户,死后朋友们为他凿一块墓石为记,刻上“壬午”的纪年,以志他的逝年,这是完全合乎情理,无可怀疑的事实。所以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既有脂砚斋的记载,更有墓石实物上的纪年,完全可以确认无疑,这是任何强辩都无济于事的。

四、有关曹雪芹的几首挽诗的解读 % |6 s* p+ Q$ O& V/ j

敦诚挽曹雪芹的诗,共三首,两首在《鹪鹩庵杂志》抄本里,此书原是张次溪先生所藏,后由吴恩裕先生借出,现在不清楚《鹪鹩庵杂志》抄本的下落,好在周绍良先生、吴恩裕先生都已将这两首诗辑录下来,所以我现在只能据这个辑录本加以分析。另一首则是在《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上。 ! I+ ^& i9 @& j8 C1 d

首先要强调,据上面我的分析,我认为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是证据充足的,敦敏的《小诗代柬寄曹雪芹》是在不知道雪芹已于壬午除夕去世的情况下发出的。这是我分析这几首挽诗的立足点。 2 a, i' C% i- b.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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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先将《鹪鹩庵杂志》抄本里的两首挽诗抄在下面: 9 z/ X% O' t3 x+ Y5 I) u. b- C

挽曹雪芹 4 I4 ~, O' x8 o1 Q0 j# H
s+ 1 @1 O7 [! o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迴故垅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 4 U9 W4 w5 ? k. e. e5 l. j ]7 y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付楚蘅。 0 Q( G1 R4 N8 T; X/ n 8 b! f0 B9 p/ [+ I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 S8 W( W# c7 ^/9 P8 Y" I6 M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4 v! r7 i% N$ & L6 i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 V: w9 n' S: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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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我认为这两首挽诗,是作于癸未上巳节以后,因为这之前敦诚、敦敏还不知道雪芹已死,所以还写诗去邀他来聚会,等到不见雪芹回音,也不见他到来,才开始得知雪芹已去世,究竟是癸未的什么时候知道的,现在很难确切地考出,但总在上巳聚会雪芹不到以后一段时间里。因此这两首诗,不是雪芹刚死时写的,并且敦诚当时还不清楚雪芹病故丧葬等具体情况,我们从诗里可以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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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萧然太瘦生”这一句一直有争论,我同意沈治钧同志的意见,不能死指“四十岁”,这个看法,我一开始就是这样理解的,何况明摆着张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在那里,同是雪芹的好友,都为雪芹写过挽诗,而张宜泉还与雪芹同住西郊,为什么只认一说为可信而不考虑另一说呢?读了沈治钧同志的文章,更加相信“四十年华”不是实指四十整数。 . l L) c: R5 q, k

第二句“晓风昨日拂铭旌”,这里的“昨日”两字也不能死解,不能认为就是今天的上一天的“昨日”,而是泛指已经过去的时间。这说明敦诚没有能参与雪芹的丧葬。第三句的“故垅”,我认为是指“旧坟”,也即是曹家在东郊张家湾的祖坟。因为他的儿子死了,不能去葬在别人的坟地里,所以只能葬到自己的祖坟里来。据文献,曹家在通县有典地六百亩、当铺一所,虽未说及祖坟,但“曹雪芹墓石”是从老百姓俗呼的“曹家大坟”挖出来的,这一点应该予以重视。至于注文所说的“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当然是说雪芹死前数月。“遗文”应该是指他的《红楼梦》文稿,可能还有部分诗稿。 ' P2 i* x, x) }; N5 u2 ~4 n

“鹿车荷锸”一句是十分重要的一句,说明他像刘伶一样“死便埋我”。因此雪芹是死后不久即被埋葬的,埋葬的地点应该是张家湾的祖坟,与他的孤儿在一起,特别是曹家大坟挖出来的墓石,下面就是尸骨,没有棺木,真正是“死便埋我”,所以这句诗是实写。同样的道理,他死后,不能去埋葬在别人家的坟地里,必须归葬自家的坟地。《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特别提到“目今祖茔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这是曹雪芹对祖坟的观念,当然他死后只能归葬祖坟,才是他的安身之地,何况张家湾正有他家的典地六百亩等等,前文已提到,不再重复。末两句,特别是“何处招魂”说明他对雪芹的丧葬情况还不清楚,要招魂还不知向何处去招,这正是他初得雪芹死信时的情景。 $ ]/ B$ L& F1 S) ?4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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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首第一句,当然是指他的《红楼梦》文稿,第二句可参看敦诚的《哭复斋文》和《寄大兄》两文,确实在雪芹去世前后,不少位友人都相继去世了。第四句“一病无医竟负君”,更是关键的诗句,说明雪芹从病到死,敦诚都不知道,也说明雪芹从得病到死时间很快,说明敦诚感到十分歉疚,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还写诗邀雪芹来赏春。这些诗句都可以贯通起来理解。下面四句无须特别讲解。 * Q9 C; T- b1 ?5 s. A! d4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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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首收在《四松堂集》付刻底本里,我曾从国家图书馆善本室看到原件: - u- b, h: }) N3 C0 a: L/ V. y

挽曹雪芹 甲申 : n0 L5 e8 Z# |$ X4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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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华赴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9 Y8 [- h) Y, Q+ _8 t+ `# g) P
  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衫泪,絮酒生刍上旧坰。 ; P Q. z0 Y: o F' g

诗题下署年“甲申”,而又被用白纸贴去。前二首应该是听到雪芹去世的消息后就写的,属初稿。虽未署纪年,我认为当是癸未上巳以后所写。第三首当是后来的改稿,因诗中句子都有相同。改稿的时间相隔已较久。但诗意变化不大。第二句“哀旌一片阿谁铭”比前首第二句更明确说明他对雪芹的丧葬事先一点也不知道。第三句上诗是说埋在祖坟里的孤儿知道父亲也死了,因而迴肠九转地哭泣,改句改为雪芹地下的魂魄去寻找他在冥冥中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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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句诗意未改,句子有改动。五、六两句未改,第七句中的“青衫泪”,在一粟所编《红楼梦卷》中误作“青山泪”,应纠正。末句“絮酒生刍上旧坰”是重要改动,前诗只说“何处招魂”,要招魂还不知向何处去招,说明葬地不明,改诗却明确说“上旧坰”。这就是说郊外的老坟,也就是指祖坟,则可见雪芹逝后,由朋友匆促间将他归葬到祖坟上,因贫穷,买不起棺材,是裸葬,正符合“鹿车荷锸”之典。人们常以为雪芹死后一定葬在西山一带,昔年我与吴恩裕同志还曾多次到香山、白家疃一带调查,杳无所得,但根本不曾想到东郊的通县,直到1992年墓石的重现,并经过鉴定,实地调查,再细读有关文献及诗文,才确信雪芹是最后归葬到东郊的祖坟,再细读以上诸诗,更可贯通无碍。 $ F% K# g4 T: R J A+ L' w

敦敏的《小诗代柬寄曹雪芹》和《河干题壁兼吊雪芹》两诗,前面已分析过了,不再重复,但这里要补充一点,即《四松堂集》里记到雪芹的朋友寅圃、贻谋的墓也在潞河边上,与雪芹的坟离得不远,我20多年前,曾多次出东城沿潞河(现在叫通惠河,此名乾隆间也用过,从敦诚、敦敏的诗里可以查到)一直走到张家湾曹家大坟,故确知其地理。现在再读敦诚的《哭复斋文》: 6 P0 W8 g0 X4 r# N* I( @

未知先生与寅圃、雪芹诸子相逢于地下作如何言笑,可话及仆辈念悼亡友之情否? m6 E% H. M& l: @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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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说“未知先生与寅圃、雪芹诸子相逢于地下”呢?过去未加深思,包括《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总以为他们生前常在此游览宴饮,因此想起往事题壁感怀,现在确知贻谋、寅圃的墓就在潞河边上,与雪芹墓地较近,所以无怪敦诚要有这样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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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首张宜泉的《伤芹溪居士》,也是一首悼诗,也应该一谈。 * A0 [- H; k) z" J& \

伤芹溪居士(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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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 @7 d! X2 ; l% _9 x6 @2 r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3 j7 f) P' G7 F7 |0 v5 Q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鋩鋩。 ; F9 e/ X, y+ u$ n; \$ A) E" ?;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叠空山晚照凉。 9 {( n, P* f7 l/ a

这首诗的写作,也应是雪芹逝后一段时间,不像是雪芹刚去世时的悼诗,诗意伤感而沉痛深稳,第一句用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的典,称赞雪芹是一位诗人;第二句说明雪芹已逝,再也见不到了;第三句用典说明雪芹还工画,第四句说他的《红楼梦》未写完。五、六两句说雪芹的才华未得抒展,最后两句说再到雪芹原来藏修(隐居读书)的地方,已经是“翠叠空山”晚照苍凉了。这末两句意义深长,不仅说明雪芹已逝,人去山空,连他的坟墓也不在西山了。如果说雪芹的墓地是在西山,就不能说是“空山”,这“空山”一词,正说明雪芹已归葬东郊祖坟,此地只有空山晚照了。

所以将以上各诗作一整体的疏解,则雪芹死于壬午除夕,归葬东郊潞河边的通县祖坟,与当年的多位诗友同葬在潞河之滨,而与张家湾出土的曹雪芹墓石,也完全是天然吻合,成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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