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本之【一】| 《东京一年 》蒋方舟(书摘)

我们本该成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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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

——1786年11月4日,歌德在罗马给自己的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将变成一个新人回来。”重获新生的歌德其实并没有变成一个新人,就像在东京度过的一年并没有把我变成一个新人,我们只是更像自己本来该成为的样子。

——“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是一对虚假的对立。这些并不美好的细节,才构成了生活的全部。作品是艺术家生命的结晶和照片,我通过日记和信件把那凝固一瞬的风景在时空上进行扩展,看到了他们完整的艺术生活。

——因为掌握了新的技能而变得很自信,像第一次不用家长接就能回家。人踩着落叶回宿舍,觉得能够这样度过一辈子。并不清贫的独身女学生,真是一种最理想的生活了。

——村上隆3.11地震后电影《水母看世界》,它如何安慰灾后受伤的心灵?大概就像面对一个在葬礼上哭得不能自已的人,忽然指着他身后喊道:“看!UFO!”哀伤的人或许会因为错愕而短暂的停止哭泣。

——天开始阴了,心情稍微有点不好,觉得之前饱满的精神状态如同充满气的气球,稍微戳破一个口子就会全部泄气。从咖啡馆的窗户看到里面的人暖和又开心,觉得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看到其他人也全是一个人吃饭,像考试一样中间隔着一个座位,很害怕交流的样子,每个人都吃得又快又用功。我一下子就被这场景治愈了,东京是一个没有人打搅,也不必打搅别人,就能够活得很好的城市。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享受不能够以各种形式分享的快乐。

——在世界上所有的职业里,恐怕是只有作家是越清醒才能越优秀的。其他职业的成功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自我催眠,鼓励自己克服缺点,战胜脆弱。只有作家不需要,作家住在自身缺点搭成的监狱里。

——到了吃饭的点儿,我想找一家看起来不错的餐厅,挑选了半天,父母总是觉得贵,到了门口又把我拉走。三番五次地,我便心底生出一层灰来:怎么会这样,变得这样滴水难渗?我担心自己老了也会成这样,因为弱势,反而偏要将自己身上生出一层角质来抵御想象中的“欺负”与“歧视”,把别人撞得头破血流。

——爱想象中的人很容易,可当他们来到你的面前,爱他们就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谁不愿意拥有老灵魂?青春之躯下有着一颗沧桑的心,活得自知、克制,生命仿佛是一场漫长的“余生”。

——我不太相信这样硬生生参禅的效果,我相信生活本身即修行,到了指定的地方才能参透人生的禅意未免太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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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思暮想,荧光似吾身。魂牵梦萦,点点均吾玉。”

“白浪流,流藻随波动。不为多动,非我本意。”

——“杨贵妃的热闹,我想是像一种陶瓷的汤壶,温润如玉的,在脚头,里面的水渐渐冷去的时候,令人感到温柔的惆怅。”

——高浓度的青春逐渐变得稀薄,是从同伴的不断失落开始。这种失落不一定是失联,抑或是志趣道路发生变化。谈话交心往往陷入对彼此生活选择的不赞同,为了不破坏已经伤痕累累的情感联系,索性变得越来越沉默,终于相对无言。

——现代人没有了手机如同在裸体闲逛,脆弱的不得了。然而脆弱或许是面对艺术最好的状态,没有镜头来掩盖自己的失措,不靠照片来让记忆偷懒,只能完全地暴露自己,把画面铭记在脑海里,然后绝望地看那画面一点点褪色。

——一个人的现实生活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的消费、生活必需品都依托于一个个相互关联的链接,最后统一到一个账号上。

——在一个全是瞎子的国度,独眼龙是很痛苦的,因为他能看到别人仗着黑暗的不堪和龌龊。于是独眼龙选择戳瞎自己。

——天真的人很容易世故,某种程度上,天真和世故并不是矛盾的特质,而往往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不同阶段。天真的人不懂得珍惜这个特质,而是早早地把它当作成长必然蜕掉的皮,轻率地抛弃在一边。抑或像小孩子,走一路采了一路的花,采花时也显得兴致勃勃,充满乐趣,到了路的尽头却毫不在意地把那一捧花向上一撒,扔掉,迅速变得世故。而成年后还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天真一面的人,本质则是复杂的——至少是见过复杂,才知道天真有多可贵。

——我们可以拦住一匹发狂的马,却拦不住一个正在慢跑的人。

跑步是一种苦修,而苦修,是对过剩的回应。

在跑步这个近乎受苦的单调运动中,把过剩的能量呕吐出来,中产再次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痛苦放大了人对身体的觉知,痛苦让人感觉到自己正在活着。

——宣称“跑步是种宗教”的中产没有资格嘲笑跳广场舞的大妈。除了装备不如跑者,背景音乐落后了20年,其实两者没有太大区别:同样欢愉,同样缺乏对抗性,同样切割城市空间,参与者同样热情地邀请你加入他们的队伍,像传教士一样伸出双手。

——很多中产并不认为自己有推动社会变革的责任,而仅仅是想通过长跑和秋葵把自己修炼得百毒不侵,水木清明。

——鲍勃·迪伦写一首歌需要做50页的笔记,最震惊的是看画家爱德华·霍普的笔记,密密麻麻全是对光线的计算,色彩细微的调配,那种寂寥竟然是这么精心雕琢出来的。

——鲁迅“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很充实;当我开口说话,就感到了空虚。”

——很多艺术天才的觉醒都是因为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无法像别的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于是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看条纹布的幔子,那淡白色单调的线条成了思考最早的起点。

——真正善良的人是敏感的人,而不是感伤的人,敏感的人刀刃永远向着自己,而不会像感伤主义者一样对着他人的伤口作诗流泪。

——挪威的森林“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泡的小孩闪入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蜿蜒前行。”

——理想的状态是工作时间能看着自己的伴侣,两个人像是在高中的教室,午后休息的时间,其他同学还没来。你看着他前排的背影,他在做题或者是趴着睡觉,这个背影就成了你黑暗岁月中最大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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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汹涌拥挤而不断前行的人海中晃荡,是一种奇特 而孤独的经验。所有人都汇入这一条江河中,但每个人却都极力地想找出自己的出路。”

——过去偶尔脱离城市生活,看了一会儿山水,就急于重新评估自己的内心——看看得到了多大程度的洗礼,恨不得有个“清除了95%的垃圾”的进度条。后来发现没有得到什么洗礼,唯一的好处就是重新让我接受了“永恒”这件事。城市生活久了,除了无线网络信号是永恒的,其余的世界则丧失了它的永恒性。自然的宁静与理性,与人类的狂热和疯狂作对。看山看水,其实是以山水的目光看自己,看自己的短视和狭隘。

——人死如灯灭,死亡的瞬间对死者来说是一种命运的完成,就像英国作家E.M.福斯特所说:“人的生命是从一个他已经忘记的经验开始,并以一个他必须参与也不能了解的经验结束。”

——人们对写作最大的误解,是认为写作是由灵感来支撑的。人们对于作家的想象还是“李白式”的,觉得他们的生活是不断游历采风,夜夜笙歌,乱搞男女关系,然后回家给自己倒杯威士忌,两个小时就创作出小说来。但实际上,小说家和上班族没什么区别,每天一大早就必须坐在书桌前开始工作。或者说更像是运动员,因为上班族可以敷衍工作来欺骗上司,小说家和运动员却无法敷衍自己。作家创作小说时,每天早上都折回起点,校正自己,重返现场。整个过程如海上遇难者一样孤身挣扎,没有人能够伸出援手。这种工作靠灵感和热情都是无法支撑的。

——人在春风得意时,顺风顺水时,驾轻就熟时,理所应当时,对生活得到的结论,全是虚妄。“人在被彻底打垮时才会询问真实。”

——在所有省时省力的人生选择里,结婚似乎是最不坏的那个。因为结婚是一件只需要维系而没有目标的事情。

——“人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是开放的,欢迎很多人来做客。但是庭院中还有一个小木屋,小木屋的门是紧锁的,那锁很难打开,有时是连环锁,有时甚至是死锁。”

——无法改变这土地,于是他决定改变那花——创造出一朵在泥泞中也能绽放的花,那花即使丑陋、软弱,但它不败、不倒、不凋、不飘零,无论面对风雪打击还是劲风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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