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乘上冰岛到伦敦的船,再由伦敦航行至纽约。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横跨大西洋,这让我原本就不堪重负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在纽约病了三天,带着病一路飞到温哥华,再从温哥华坐上驶往上海的游轮。这段旅程才算是结束了。
我本可以横跨亚欧大陆,从冰岛直接到中国,虽说飞机餐算不得美味,可总不比坐船那样遭罪。但我还是选择了顺着洋流,去看望看望鲸群,并暗地里期待能见到我想见的那一头鲸。我在赛弗波顿号的甲板上喝着柠檬水看海鸥争食。此时是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在海上也同样是难以忍受的高温。我穿得比正常人要暖和很多,毕竟这是一具已经快要走到尽头的身躯,它比婴儿还要惧怕寒冷。
我已经四十四岁了,这身躯也已经十二岁。这种靠一点母体细胞与培养液培育出来的人造身体,光是存在于世就已经是个生命奇迹,更别说还存在了十二年。而为了守护我和她之间的秘密,这个奇迹我只能写在漂流瓶里。
无论是通过计算分析还是自身感觉,我都能清楚地知道,我快要死了。时隔十四年,我将迎接第二次死亡。我决定离开蓝鲸岛,回到我与她,或者说那个人与她相爱的城市。可惜,我不能带回她的什么东西,我只能顺着洋流,看望鲸群。
“您没事吗?先生。”问话的人是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大概是因为我的面色过于憔悴,也可能是因为我不合时宜的装扮。
“我很好,谢谢关心。”我回答她,在蜡黄的脸皮上扯出一个微笑。
其实就算是对于人造人来说,交际也并不是什么为难的课题。就比如说,如果我想的话,我能以“好可爱的孩子”作为开头来和这位太太搭话,进行一场愉快的聊天。可是我不想和任何人搭话,我示以微笑,转过头继续看我的海鸥。
太太抱着孩子走开了,海鸥也离我越来越远。太阳越爬越高,海面上原本蒸腾出的一笼雾气散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波光粼粼的碎金海洋。我想起来,她那天也是在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早上出的门。
我在甲板上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就着舒服的姿势坐下。海风吹着我,海鸥的鸣叫声时近时远,我打算开始回忆她,回忆我们在蓝鲸岛上的日子。
2
记忆中最先出现的,是她的哭脸。她总是哭,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地哭。然后是她的伤痕,满身淤青与红痕,触目惊心。最后,是她深陷的眼窝,她用那样的眼睛做温柔的表情时,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兮兮。我深知她的痛苦。
她痛苦的原因,是我的死亡。
这样说或许不太妥当,死去的那个人虽与我有着相同的相貌与记忆,但从组成身体的微粒上来看,终究还是不同的。尽管氧还是氧,氢还是氢,但不同身体中的氧也是不同的,正如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这个世界上也不存在两个相同的氧离子。
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没什么不同。本来生命在生存过程当中,体内的微粒,甚至细胞就在被不断地替换,一些微粒被作为营养吸收进来,一些微粒又被代谢出去;一些细胞被分裂出来,伴随着一些细胞的死亡。既然如此,有着原本基因编码与记忆的我,为什么不能和死去的那个人被视为同一人。
可是,就算科学共同体仔细确认了我的基因编码,证明此编码与那人的无异,并为“同一人”这个词语定下定义,证明拥有同样基因编码与记忆的两个生命体可视为同一生命体,这也同样不能把她从思念与绝望的流沙中拉扯出来。
自那个人去世以后,她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恨不得将灵魂投入死界。她以为有了我之后,就能缓解相思之苦。可现在,她不但要承受对那个人的思念,对生命的绝望,还要承受一份对我的愧疚。这愧疚使她受尽折磨,濒临崩溃,也使我莫名其妙。在我的记忆里,我依旧是她的爱人。我们相爱三年,突然有一天,我醒来的地点不是床,而是实验室,昨天还就讨论人造细胞的可行性与我唇枪舌剑的爱人,变得满面愁云,不修边幅。
可这痛苦并非无病呻吟,这便使我失去了莫名其妙的资格。我能做的,只是去心疼她,可我始终也不能理解这份痛苦,这心疼也显得不那么真挚。我爱她,她爱那个人,那个人与我是同一个人。这算是一份怎样的恋情呢。
就算,好吧?就算那个人和我不是同一个人,我是个替代品,那我也不在乎。我有着爱她的记忆,也有着她爱的容貌。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她别无选择,我也别无选择,我们还是那样的般配。可是,这般配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愧疚于那个人,为自己的不忠;也愧疚于我,为自己的不负责任。
3
记忆渐渐开始清晰起来,我回忆起了具体的场景。我的意识仿佛飘飞起来,飘飞到游轮的上空,逆着洋流穿越北美洲与大西洋。一开始,我只能看见满眼的蓝色,渐渐的,视觉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逐渐能看清是一个鲸鱼似的的轮廓。我飞到了黑点上,这是一座海岛,在冰岛周围的稀散群岛中荒无人烟的一座孤岛。我踩着湿润冰冷的泥土,穿梭在岛上的落叶灌木和匍匐的藓类、蕨类植物,海风习习,空气中混着鱼腥和冰粒。在层层叠叠的绿意后,我看见了一栋白色的低矮房子。倏然,我的意识从房子上空落了下来,狠狠摔进了躺在温暖的羽绒床上的躯壳。我眯了眯眼睛,感觉像是大梦一场,恍若隔世。
转头,她双手抱在胸前,透过卧室墙壁上又高又小的窗户沐浴极北之地惨白的阳光。她穿着轻薄的白睡裙,披散着及肩的长发,那姿态仿佛笼中之鸟。逆光使她的身形变得削瘦,本来就因为痛苦而瘦得跟竹竿一样的胳膊,几乎细的只剩一条线。
“冬湖。”我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看我,:“晃到你了吗?今天周末,你再睡一会吧。”
她这是在和那个人说话,因为只有那个人会在工作日上班。而被囚禁于这座孤岛的我,只能被迫放弃过去——以一个似人非人的姿态。
她走过来,脚上的镣铐叩击着木地板发出磕磕啦啦的闷响,然后坐在床沿上,抬起血痕累累的手臂,为我拨开额前睡散的头发。我握起她手上没有受伤的地方,放到嘴边轻轻吻着,我说:“很疼吧。”
她摇摇头,笑得很温柔。
我现在已经能清楚的回忆起,在我被制造出来的第二个晚上,她疯狂地摔着家里所有能摔的家具:电视机、风扇、桌椅,锅碗瓢盆更不用说。我从背后死死箍住她,她挣扎,踢打,眼泪淌了满脸。她哭着尖叫道:“原谅我。”
我想用语言去回应她,可是我能说什么呢?说:“我原谅你了”?该原谅她的人,是她自己。说:“别这样”?她已经那样痛苦了,我凭什么不能让她发泄?那说:“我爱你”好不好呢?可我的爱在她那,只能换来更大的愧疚啊。
我只能放开她,看她痛苦,日复一日。
直到她亲口告诉我减轻她痛苦的方法。她跪在我面前哀求:虐待我。为我带上镣铐,用鞭子抽我,用穿着坚硬皮鞋的脚踢我,用锋利的刀具割伤我的皮肤,让鲜血洗刷我的罪恶。她说:你不是在惩罚我,而是在救赎我。
我说:好。我想:因为我爱你。
我为她带上坚硬的金属镣铐,在镣铐内圈垫上了棉垫。我用细细的鞭子抽她,用切水果的刀去切割她的皮肉,然后为她温柔地上药,擦拭身体,做利于伤口恢复的饭菜,无微不至。在我的虐待与照料下,她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我记得我刚被制造出来时,她面色灰白憔悴,瘦骨嶙峋,用凹陷又闪烁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我,那时她问我:“你是谁。”
现在,虽然身上添了伤口,可心上的伤口却在一点一点的愈合了。我想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4
在得到了她的允许后,我开始写信。能写的东西不多,只是一些在蓝鲸岛的所见所闻。这座岛因为形状像鲸鱼而得名,岛上的居民不多,除了我和她,只有一个水手队伍,还有每年秋天来一次的鱼商。我写了鲸鱼岛上奇特的蕨类植物,郁郁葱葱的矮灌木,能听懂水手呼唤的海鸥和巴掌大的鳞翅目昆虫,因为与世隔绝,这里的很多生物都保持着原始的形态。写完后,冬湖会帮我处理那些信,大多是放进漂流瓶,让它顺着洋流旅行。一些将我身体的秘密写出来的信件,则交给冬湖保管。她在这件事上向来谨慎,哪怕即便有人捡到那个瓶子,也只会当做是臆想家的胡言乱语。
我总喜欢去海边,有时候和冬湖一起去,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去。蓝鲸岛的海景实在算不得浪漫,穿过了植被区,能望见的只有黑压压的天空和尖锐的礁石。冰凉的波浪将一些海星和鲑科鱼类的尸体推上海岸,这让原本死气沉沉的海岸增添了一抹生命的腐臭。
没事的话,我能在这里呆上一个上午,只要带够了牛肉干和烈酒,穿着棉大衣是冻不死的。冬湖不会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那么久,隔半个小时,她就会从水手的小屋过来看看我,然后又回到水手的小屋去烤烤火,吃点肉干。她不能在海边呆太久,昏暗阴沉的天空与黑色的海水会让她失控。
我一个人坐在礁石上,看着大海,希望能捡到写给我的漂流瓶,或者遇见能帮人送信的海鸥。海的另一边有我过去的记忆,我的爱人,我的生活,有那个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而活着的我。我怀念以前的生活,就像我怀念能在科研所和她一同加班半个月的日子,也怀念一起去私人影院看星际迷航,时间机器和科学怪人。我记得我们偷偷将一只实验用鼠带回家去饲养,可惜的是,那小东西没能活过三天。
这样期待着,怀念着,日复一日,我开始感受到了一种寂寞。我想念冬湖,尽管她就在我身边,每天清晨我一醒来就能闻到她的发香,可我还是无可抑制地怀念她。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我每天都会把我在海边见到的故事和冬湖诉说,那片冰冷阴暗的海域通过语言的修辞润色也能够吸引听众。我希望把一部分“我”注入到冬湖的心中,以便去稀释她的痛苦。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冬湖的生活模式逐渐成型。她带来了以前生活在城市的时候看的那些书,实验数据,实验笔记,还有生物图鉴。这些足够做我们白天的消遣。隔上两三天,我会把她关进地下室,去救赎她,给予她痛苦与解脱,然后照料她。而大多数时间,我们如同普通的情侣一般,晚饭后还会手挽着手围着海岛散步,和水手们打打招呼,投喂海鸥。等到晚上,我们讨论时间旅行的可能性,讨论引力,电场,和光的波粒二象性。一方面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另一方面,我也怀念以前的学术生活。
5
七月来了,气温回升,汉克跟我说,旅行的鲸群将会经过这里。在北欧,蓝鲸岛是著名的观鲸圣地。每年这个时候,它便会从荒无人烟变得熙熙攘攘。
载满游人的船只驶过挪威海,为了避免吓到鲸群,船长关闭了发动机,人们用高举双手来代替欢呼。
鲸群在游人的注目礼下跳起了欢欣之舞,灵活地挪腾着身体来标榜自己才不是笨重的大家伙。母鲸用吻部将幼鲸托出水面,让人类去抚摸幼鲸橡胶似的光滑皮肤。
科学显示,鲸鱼脑部感知情感的梭形细胞是人类的三倍,这说明它们的确在与人们嬉戏的过程中感知到了愉悦。
我与冬湖站在甲板上,冬湖得手支撑着栏杆,她说:“我多想像鲸鱼那样活着。”
我说:“像鲸鱼那样,沦陷在幽深的海洋里,无拘无束,欢快地唱着鲸歌。”
冬湖摇摇头:“你才不可能唱着鲸歌。”
“这只是个比喻。”
“比喻也不可能。”冬湖狡黠一笑,她说:“我给你讲个老掉牙的故事,关于那头最孤独的鲸鱼。”
她看着海浪的双眼开始没了聚焦。她说:“那是一头无法好好说话的鲸鱼。正常鲸鱼的发声频率是15到25赫兹,而这头鲸鱼有52赫兹,它在鲸群中就像是一个哑巴,不,比哑巴更加难以理解,它像是一头怪物。一头孤独的怪物,没有任何一个鲸群能接纳它,蓝鲸群不能,灰鲸,须鲸也不能。它在又宽又冷的海洋中游啊游啊,无聊了就撞进鱼群,饿了就张开大嘴胡乱吃,没人教它捕食,也没人管他死活。”
“你说,”她转过头,眼睛被眼泪映衬地亮晶晶的,“你说,那怪物像不像你。”
我不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现在说什么都只能导致她的崩溃。她已经站在悬崖边了,此时只需有人推她一把,或是把她拉回来。
我抱紧她,拍她的背,她回抱住我,亲吻我,像是与久别的恋人亲热一般。她呼唤着我的,或者说是那个人的名字。我把她带到给船员休息的房间,把手伸进她的上衣。
她却挣脱我,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你还是打我吧,我好受点,打我吧,打我的伤口,快点!
我觉得我也快要崩溃了,可是残忍的事实是,我所忍受的痛苦,远不及她的十分之一,而想要帮她分担却是无望。
我用外套裹着她,把她抱下了船,她一路上都在颤抖,眼泪和口水淌到了我的领口。回到家,我把所有能找到的药片都喂给她,她趴在马桶上一遍一遍地呕吐,把药片,食物,胃酸,胆汁一股脑地呕出来。吐完了就哭,撕心裂肺地哭,好几次被呕吐物呛得昏死过去。等状态稍微好一点了,她给自己戴上镣铐,拿着鞭子跪到我面前,求我打她。“打我吧”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我也跪在她面前,抱着她,手指狠狠按着她背部的伤口。我想说:我爱你,可是我却说:“我在呢,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一切真的都会好吗?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天的绝望了。死亡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多大的疼痛与悲伤,而在于不可挽回。“回不去”、“不可逆”是最让人绝望的事,即便是能制作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偶,死去的终究还是死去了。如果她愿意骗自己,我们能过得比谁都幸福,可惜她不愿意。
6
那之后,冬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情绪失控的情况。
她能够展现发自内心的笑容,也能像我寻求帮助,对我说:“谢谢你”或者是“有你真好”。而我终于敢说:“我爱你”,不用担心会招致她的愧疚。我们每天早上八点起来,吃过早餐后去海边看望水手们,在书房里度过炎热的下午。我会捕捉一些鳞翅目昆虫,做成美丽的标本,也会采集漂亮的蕨类植物。这些工作使我常常有我还在城市生活,在实验室做项目的错觉。
这样的日子常常使我想起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我问自己:她那种钻牛角尖的人真的会这么轻易地得到救赎吗?
她就像是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海面以下却是暗流汹涌。以前还能发泄出来,现在失去了发泄的管道,那些汹涌的暗流就像成千上万的蜜蜂被挤在牛奶瓶里,推挤着想要冲破这层阻碍。
在一个月之后,一个万里无云的早上,电视里说将迎来一波新的鲸群。她留下一张纸条:我去找他了,便租了岛上唯一的一辆单车,穿着我以前最喜欢的水蓝色裙子,将车子骑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
岛上的居民实在是太少了,这场葬礼,请来的岛上的所有人,也还是显得冷清。水手们简单的做了悼念,吃过饭,便一脸悲痛地回去了。我坐在我出生的实验室里,我明白了,她所说的最孤独的鲸鱼,是她自己。那个人死了,再她没人能听懂她的鲸歌,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我也不行。现在,她终于化身为深海中的一头鲸鱼,去寻找能听懂她鲸歌的那个人。
这样一来,我变成了最孤独的鲸鱼。她潇潇洒洒地走了,留下了字条,伤痕,还有一堆实验数据与笔记。我望着实验室里堆成山的资料,脑海中蹦出了可怕的想法。随即又苦笑着摇摇头。她化身为鲸,尸骨无存,我连胚胎也得不到。
我仿佛看见她骑着单车,海风吹起她的长裙,她的脸上挂着青春又幸福的笑容,她无比开朗地大喊道:“任欢!我来找你咯!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