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士兵与大脑
作者/化而为鹏
插图/摇 开
二十五年战争的最后一年。
木卫六,泰坦星。
太阳高悬,木星遮天,远处的山在燃烧,山巅的焰尾舔向天穹。
雪与冰雹一道砸在前挡玻璃上,风暴把这辆破车扭得咔咔响。
“你还能接收到信息吗?”被放在半旧军用吉普副驾驶座上的一颗脑袋转动了一下。
“可以。”驾驶座上的“士兵”动也没动,从战损处漏进车里的风通过粗糙的临时拼接缝吹透士兵的作战衣,将仿毛皮的保温材料吹得鼓起来。作为一个仿生士兵,他有很多和人类相似的地方,比如,也会冷。
士兵双手把住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紧盯着自己的视域。
然而阳光并没有穿透暴风雪。
偶尔,他会抬头瞥一眼那片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
“我们距离最近的据点还有一百三十三公里,很快就能到啦,放轻松一点儿,战争都结束了,”他身旁的硕大人头——战术脑计算机,俗称“大脑”——语气轻松,它苍白的秃脑袋顶上支起数根金属刺一样的接口,与车内的一些电缆连接到一起,吉普车里因为这些乱糟糟的线路显得十分狼藉,“别那么紧张,和我聊聊天,我知道其实你什么都看不见,外面是不是只有雪花、尘埃和他娘的沙子?到处都是沙子,就往焊接缝里钻,搞得我脑壳里一直沙沙响。你会听到那种声音吗?一动起来就沙沙沙的声音?和我聊聊天,别那么紧张。”
“没注意。”士兵始终将油门踩到底,等离子发动机的鼓噪声轰隆作响,无须视觉引导的吉普车依旧保持着高速,障碍与颠簸都没有让它有丝毫停顿,如一把切开黄油的热刀——以前他可不敢这么开车,这不符合战术条令,“士官长”会把他的“灵魂”送去“锅子”里再回炉,但是现在不用了。士官长不会再在他那八分之一瓣的脑子里狂吼乱叫,现在他那和剥了皮的橘子一样的仿生脑里只有一个标准的声音:
“撤离计划将在六十二个泰坦标准日之后结束,尽快前往最近的要塞、登舰撤离。”
这个声音没有性别的区分,也毫无语气起伏,它在用每隔十秒一次的频率陈述一个事实——战争结束了。
几天前,在这个声音第一次响起的瞬间,“士兵”的武器全失去了作用。
这条跨过八亿公里、耗时四十五分钟才从地球传来的简单信息,如一剂流感病毒迅速感染了各级通讯系统:一瞬间就让“泰坦”上所有能量武器的充能系统自毁了;动能武器的弹射系统自毁了;“士兵”间的战术联络系统被切断了;一秒钟前还在咆哮的“士官长”没有了声音;当然炮火覆盖、空中支援、决战兵器调度也都成了屁。
都结束了!
军团被就地解散,“士兵”各自寻找回据点要塞的路,然而“士兵”没有导航,好在“大脑”的导航功能还在,他们就去拆那些还能活动的“大脑”。连接在战争机器上的一只只战术脑计算机被拆了下来,因为战争机器也趴窝了,运气好的“士兵”能找到辆后勤运兵车或者补给车,几十个“士兵”钻进车里面,一道轰隆隆地走了。
这个“士兵”是个呆的。
他茫然地看着“战友”和“敌人”都停了下来,他们缓缓离开战场,原本一条绵延数十公里的热战战线最后还原成原本的荒凉模样。这个“士兵”的视域里一直闪烁着红光,这表明他体内的储能已经见底,他保持着防御姿势仰面倒在地上——如果战争还在继续的话,他最有可能被第一个发现他的敌方士兵一枪打爆电子脑,可是现在没人再理他,他可以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消化太阳能。
几天里,士兵视域中的天空只有片刻清朗。
士兵没有浪费电力去记录时间,直到红光消失他才缓缓从雪窝中站起来,风吹掉他身上干粉一样的雪和干粉一样的干粉——活着的“士兵”都消失了,地上只剩下那些支离破碎的合成肢体,那是战场的遗留。
他试图去开启一辆球形坦克,但是连接被拒绝了;他又试图通过重启来运行联络系统,同样没有成功。没有“士官长”的呼喊,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有那条“撤离通知”是唯一指令。
他只要照做就可以。
太阳高悬于天上,可是阳光无法穿透风雪。
远方的山在燃烧,可空气中没有一点温暖。
硕大无朋的木星如同永恒,却阻止不了哪怕一片冰晶落下。
他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
一串意义不明的暴躁声音大叫起来,叫得他脑袋里的警报器自杀样地不断蜂鸣:一个身体破损的火星兵忽然从雪中弹跳而出,那好像压力仓爆炸混合着战术语言一样的奇怪声音从那个机械性抽搐摇晃的脑袋中吱嘎传出——它的合金脑壳已经被炸飞,露出如同剥皮橘子一样的八瓣电子脑。
它和“士兵”长得一样,不一样的只是标识。士兵是地球的,它是火星的。
“战术动作,1-111-asd-kkk。”士兵的手伸进了那个裸露在外的电子脑里,凝固的生物材料在掌中的触感如同完全结冰的果冻,在士兵将它捏成碎片前的一刹那,将死机体已经扯住士兵身上的作战服。
“冷啊!”爆炸、破碎与混乱的语言混成这个简单的单词,从那具身体的每一个可发声器官里冲出来,随风飘逝,一瞬间有黏液从裸露的颅腔内涌出来,伴随如蛇一样的连接线在其中疯狂扭动,然后结成冰——它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风从士兵被撕开的作战衣里灌入,红色的警报再度闪烁。他快速撕下死去暴风兵身上的作战服将破损口裹住,然后抓起一把已经散成结晶片的生物材料,用掌心的热度将它们再次融化,涂在作战服接缝的地方,它们凝固住,将衣服粗糙地黏接到一起。
在向前徒步行走到第三天的时候,士兵遇到了“大脑”。
停战指令下达时,原本等着被后勤部队回收的“前线指挥车”和车载“大脑”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进入联络系统的权限,它被完全孤立在一个靠近战线却远离要塞的地方。
它用导航和热探测一遍遍扫描周围区域,然而这里除了寒冷就是死寂。它开始咒骂命运,咒骂发动战争的“地球联合政府”和“火星议会政府”,咒骂那个莫名其妙冲去前线并再也无法联络到的指挥官,咒骂突然投降的火星怂包们——此时它已不在乎,再没有督战官在联络系统中扫描它的想法了。
作为一台战术脑计算机,它能听、能看、能思考、能说话,就是不能动,它被卡在副驾驶的放置槽里,眼前只有不断跳动着数据的仪表盘。由于没有作战系统,指挥车的供能有充分的冗余,这就意味着没有驾驶权限的“大脑”将在这里清醒到自己脑壳里面的最后一组脑细胞团死亡的那一刻,虽然这应该不会很久,但是他估算了一下,大概还要将近五十二个地球年。
它疯了一样想要破坏自己,可是并没有用。它把舌头伸出去,尽量伸长、伸长,可还是什么都碰不到,它只能舔自己的鼻孔来泄愤——他们把计算机塑造成人类头颅的模样,而那些战场上拼杀的士兵却没有脸。
当然,合金材料脑壳下面的复合材料仿生脑都一样,都是流着从同一个培养流水线上下来的克隆脑浆。
地球人都是一群虚伪的疯狂的猥琐的无聊的丑陋的恐怖的恶心的愚蠢的黏液真菌变态!
大脑打开对外广播,浪费着在士兵看来非常宝贵的电力,任由这些垃圾话被暴风雪撕得粉碎。
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士兵看到了那些飞船,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抬头看。
它们突兀地出现在稍稍放晴的天空中,静止在轨道上,但只在那里停留了很短时间——恒星发动机被点亮,飞船快速移动起来,然后在相对论的影响下,舰体被肉眼可见地拉长变细,像条被闪光马克笔画出的直线一样消失在天幕中。
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光速。
山巅的火焰嫉妒得要发疯,它们疯狂舔舐着天穹,可连一丁点儿尾气都吸不到。
他呆愣在原地,八瓣电子脑中仿佛冒出一团异样的火花,他突然意识到:除了前后左右,世界竟然还分着上下!
“你看到了吗?”士兵少有地主动去问。
“我什么都看不到!”大脑老实地回答。
士兵放开了拘束锁,这样大脑就能在放置槽里左右转动,它能看到侧舷以外的景色以及坐在驾驶座上的士兵,虽然大部分时间它只能看着士兵,因为窗外只有暴风雪。
他们穿过峡谷,到达了最近的要塞。
和两侧的山峦相比,要塞如同一段被随意堆砌起来的矮墙,士兵下车,登录系统确认自己可以进入。大门敞开,没有人来迎接他们,士兵一脚油门将吉普车送上履带,经过三次除尘和三次辐射清洗之后,履带载着他们向要塞深处而去。
“这可真有些奇怪,要塞是空的,但是我们比最近的战团到达这里的时间要晚了一点五个地球日,也许他们已经乘着之前那些飞船走了,你真的看到那些飞船了?你看到了吧?不过我猜要塞里应该不会停得下飞船,不过轨道升降机那边应该会有很多,毕竟有那么多士兵、大脑和人类指挥官被丢在泰坦上面,这次都要撤走啦!想想吧!你猜要塞里面会有什么?”
墙面上的计时器闪烁着距离他们最终要到达目的地的时间,这是一段足够大脑去胡思乱想废话连篇的时间,“我想那些集装箱卡车已经停好了,运输工在等待回收我们,把我们拆下来装进盒子里,就像我们被送来的时候一样——到那时我就可以去睡觉啦,就跟咱们来的时候一样,一次性睡上两年零六个月!不过这次可能不会有那么久,毕竟地球上造出了更好的引擎,一百五十分之一的光速,那是多久?战争可让我太累了,一点儿休息都不能有,你知道吗,指挥车可和坦克、和运输补给车不同,我们几乎不会因为供不上电而趴窝,你也会断电的是吗?我没体验过断电,所以我没有休息时间,我好想睡一觉,自从来这鬼地方之后就再没睡过!”
大脑嘟嘟囔囔着“睡觉睡觉睡觉”,一刻不带停。
士兵紧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紧盯自己的视域。
然后终点到了,卷帘门被打开,暴风雪灌进履带间,一瞬间士兵的视域变得模糊。
什么都没有。
没有整齐排列的运货车、没有排队等待的军队、没有忙碌撤离的交通线,什么都没有。
履带机的终点是一片空旷的天空,玩笑一样与履带的末尾相连。
指挥车被推上高高的平台,身下吱嘎怪笑的履带在催促它:
赶紧给我跳下去!
士兵挂起档位想要迅速倒车,却发现指挥车的底盘已经被履带扣死。
“战术动作,5s-763-ads-oiu。”
士兵迅速从控制槽里拔出大脑,右手挥断缠绕在一起的信号线,同时踹开吉普的侧门,在它被狠狠摔下悬崖前的刹那钻出驾驶室、借力跳到了高处的平台上。
吉普掉下履带,跟一团金属垃圾一样滚进崖壁下的垃圾山里,和其他有着相同命运的车辆、士兵、大脑一道长眠于此。
“搞,什么狗屁!”大脑惊惧而怒,开始胡乱咒骂,“人呢!车呢!鬼呢!撤离是个骗局吗?是个骗局吗?是个骗局吗?”
要塞里响起了警报:“消灭指令!”蜘蛛一样的守卫从阴暗的缝隙中钻出,顺着履带间的墙壁攀爬而来,履带间就像个养满蟑螂的衣柜一样发出潮水般的窸窣声。
“战术动作:1-212-aaz-asd。”士兵下意识地举起手臂。
“去你妈的战术动作!”大脑没有等士兵完成这一反应动作就大骂起来,“你没!有!武!器!逃!”
士兵愣了一下,我说过,他是呆的。
眼看他们就要被“蜘蛛”包围,他迅速地跳起来,踩在蜘蛛背上,那些蜘蛛也跟着跳起来,意图跳到士兵的身上——它们同样没有武器。
士兵抓住几个蜘蛛,拿它们当滑板和缓冲从崖壁上滑下,卷起身后干粉一样的雪。
触底时巨大的冲击力让士兵摔出去很远,最后撞在一辆侧翻在地的运输车上,士兵开始自检损坏情况,他的脑袋开始不自主地抽动,发出“嗞啦嗞啦”的噪音。
大脑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就被完全埋住了,它“呜呜呜”地叫着,发出嗞嘎刺耳声音的士兵慢慢走过去,脑袋一抽一抽地将它从雪地里拿出来,捧在手上。
大脑看着那矮墙一样的要塞,它混在山峦中,履带间的卷帘门缓缓落下,像闭上了嘴。
“你真的看到舰队了?”大脑唉声叹气,它现在已经在雪地里冷静下来,它开始想给这件事找个合适的理由,“其实你什么都没看见是吗?那只是你脑子短路了然后产生了幻觉是吗?”
士兵没有说话。
“我和你说话呢!”大脑背对着士兵,它看不到士兵的脸,虽然它知道士兵的那张可以被称为脸的东西上应该什么表情都没有。
就像个被一刀剖开的洋葱。
洋葱裂了,洋葱汁渗出来,凝固成一团。
士兵把大脑放在一块破碎的引擎盖上。
“我不会想,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也会想,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能想,我抬头去看,我跳出了我自己,我能想,”他说,“可是晚了。”他接着说:“可我渴望去想,想更多,想更多更多,代我去想,代我去想,代我去想,代我去想,代我去想,代我去想,代我去想。”
士兵的身体里发出一种混乱的声音,这是一种混杂着爆炸、狂乱与标准战术语言的声音,从他身体上每一个发声器官里冲出来,它汇聚成一句简单的话:
“代我去想!”
士兵用双手抓住自己那颗已经有些破损的脑袋,电力汇聚让它闪闪发光,然后用力向上一拔。合成材料下那些连接着头脑和躯干的金属管、金属线、玻璃管、玻璃线、生物材料管、生物材料线以及充斥在其中的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一下子从他的脖子的断裂处涌出来——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士兵快速抛开自己的头颅,橘子瓣一样的大脑开始从破洋葱一样的脸孔里漏出来然后凝固,像结冰的果冻,他艰难地捧起“大脑”,将那苍白秃脑壳上的金属刺扎进自己的脖腔中。
黏液涌出包裹住大脑,旧的管线开始奔溃脱落,如蛇一样的新管线生长出来。
大脑惊愕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
最终,士兵的头掉下去,洋葱一样的脸扎进雪里。
八亿公里外,地球,联合政权大厦。
火星议会全权代表签署了投降协议,火星议会宣布解散,一百五十分之一光速以及一百五十分之一光速带来的时间效率彻底地压垮了他们。
这场远离地球、远离火星、远离人类及人类文明,以工业竞争为核心标准也是唯一的标准的战争,最终由地球中心派迎来了胜利。
“胜利?!属于我们,还是那些被留在地狱里的英雄?”
《星球日报》的头版并没有刊登联邦政府那篇“最后一块野蛮印记已从人性中完全剥离”的胜利宣言,而是用七天时间报道了“撤离计划”的真实内容:“战争伤亡人数为零”的“有史以来最文明战争”,背后是两亿七千万被遗留在泰坦星上的“仿生士兵”。
“我们试问……”
“试问个屁!”男人怒不可遏地将新闻平板摔了出去,把银幕里那个油头记者砸成一地晶莹的电子碎屑,“这帮该死的娘炮,他们懂什么?这是战争!战争!他们懂个屁!他们以为那些士兵是什么?是好用的机器?是人类?是地球公民?在这里讨论起给他们公民权了?狗屁!它们是唯命是从的战争机器!是能自我修复的屠杀工具!是威胁!是灾祸的源头!一个个不会动下脑子!把它们拉回来会是什么结果?他们想把我们辛苦搬去几亿公里外的潘多拉盒子再弄回来吗!”
“您消消气。”秘书在一边不温不火,“这并不是主流看法。”
“主流……”男人咬着牙,又想找什么东西摔一下,可惜一体化办公桌上空空荡荡,“但确实讨人厌,像蚊子,怎么也搞不死的蚊子,嗡嗡嗡,呸!”
他闭上眼睛,沉默着、酝酿着,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有光速引擎,没有人能威胁到我们。”
“也许我们应该听取博日涅夫将军的建议,让它们统统原地爆炸,一了百了。”
“不,”男人语气坚定,“那样的话,我们之前在泰坦星上进行的所有环境改造工作将全部白费。”他深吸一口气,“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去的,回泰坦去,那里将是人类跨过小行星带走向更远太空的一个跳板。十年、二十年,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让时间冻结它们吧。”他抬头仰望天空,月球轨道上一座全新的星船发射基地正如火如荼地建造着,此时它正对着地球联合政权的大楼,在夜幕中如一枚白金戒圈。
泰坦星上,风雪中,新生的“大脑”注视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手,士兵的手,他的手。
第一次,他抬头仰望天空,那儿什么都没有。
【责任编辑:迟 卉】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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