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祭(佚名)

我若尚在人世,那么,过了这个寒冬,我就有二十岁了吧……

我还依稀记得九岁那年湖边的烟火和飞上天去的孔明灯,那时,火光朦朦胧胧,我想抓住它们,却怎么也够不到,如今,它们就是我头顶的星星,尽管我依然够不到,可它们不会消失,不会飞走,每个夜晚都静静待在那里,与我相对。在这近乎与世隔绝的山里,相看两不厌者,也唯有这些星星而已。

去岁寒冬没有雪,今年依旧没有。 夜深了,我跳下松柏,躺在地上看星星。我很喜欢这样静静地望着夜空。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星星就像是谁的眼泪碎落在异乡,呆呆地亮着,没有一点情感。星星很漂亮,可是它又很骄傲,我每个夜晚都在惊叹它们的美,用所有我能想到的东西去赞美它们,可它们从不给我一点回应,使我日渐学会在这静谧中细数自己的孤独与寂寞。月亮就不同,它会时常朝我微笑,照射出松柏的影子,让我知道它与我同在。从松柏树上望下去,荒冢鳞次栉比,像四围连绵的山峰。可山峰又那么美,云雾缭绕,是佳人的眉黛,我怎么也看不厌。

山里有狼,它们几乎每晚都要叫,我并不怕它们,它们的叫声是黑夜给我的唯一的恩赐,我闭上眼睛听着,猜测着它们要向我表示什么,幸福在扯着我的嘴角。 以往,山里有很多人来烧纸钱,但都是木木的,没有眼泪,没有话语。仿佛被警告过,必定要依照礼仪做事,掺不得一丝个人情感。我时常在想,给我烧纸钱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可春去秋来,我总等不到一个为我而来的人。我感到踽踽独行的落寞,连时间都忘了我。

一年又一年,我看着那些小花死去又重生,全不在意我的挽留,只是重复着自己的生命,没有一点悲伤的颜色。它们重生时,我从愈见清丽的花瓣上看出它们的快乐与从容,这与我的等候始终全然不同。后来,来山里烧纸钱的人越来越少,来的,也只是一些老人。再后来就没人再来了。我爬上松柏想望见一点烟火,四围的山却是看管小鬼的天将,不允许我逾越雷池半步。年深日久,物是人非,荒冢渐渐变了样,我也在盼望中懂得了忧伤。我甚至盼望山里的狼群来,也许,我可以跟它们成为朋友,成为彼此的玩伴,互相倾诉各自的忧伤与孤寂,哪怕它们只对我怒吼。可我没有办法使它们看到我。

我开始羡慕狼群,羡慕它们有伙伴,羡慕它们的果断与强大,羡慕它们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它们的眼神告诉这里的一草一木,它们是这里的霸主,任何力量都妄想使它们屈服,任何困难都妄想使它们停止前进。它们成为我心中的神,我盼望听到它们的嚎叫,盼望这嚎叫撕裂我的隐形外衣,盼望它们看到外衣下我那只泪流不止的眼。

狼群似乎对月亮有种特殊的感情,每个月圆之夜,它们的嚎叫声就分外凄厉。我专心地听,感受着那千百年不为人知的脆弱与无助,却始终参不透它们究竟有怎样难言的苦。我只能随之而泣,每日清晨黄昏,只盼它们到来。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有月亮的夜晚,我躺在土地里,听着狼群的嚎叫,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半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诗。望着繁星璀璨,希冀着会有一颗为我落下。远山依然,对我的深情凝望报以不变的神秘。我时常幻想那是仙人的住所,又或许,那是仙人派来看守小鬼的天兵的住所。天晴的时候,峰顶会有不断变化的云朵对我微笑,我说要跟它们做朋友,它们却又变成天宫里起舞的仙女,不住地变换姿态,从不曾对我言语半句。

我最喜欢小雨,小雨是我和狼群的心情。它那么宽阔,那么明亮,把四围的山洗成一幅刚刚搁笔的画。不,那不是画,那是真实,那是我难以名状的真实。我被小雨中的世界深深地感动着,被那些清明的颜色深深地征服了,小雨细细地清洗着我和我眼前的所有,我恨,我恨自己只有一只眼睛,恨自己不能看到雨中更多的感动。我的忧伤,我的雾霭,我孤身一人守候的酸楚和我日渐混浊的泪水,在小雨飘落的那一刻就开始融化,融进雨水里,和小雨打着同样的节拍,沙沙地降落,渗进泥土里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却再也见不到欲断魂的行人。我是那水乡的细流,流过没有忧伤的土壤,揣着自己淡淡的心事,长眠于母亲温暖厚实的河床。

某天夜里,我正望着星星发呆,狼群带着饥渴的声响来了。我慌忙躲进柏枝中,远远地望着它们。荒冢虽然一个挨一个,但这里终究经不住狼群饥渴的蚕食,也许,不久的将来,我就要目睹自己的躯体被天葬了。狼群各自寻觅着,头狼则登上一座较大的荒冢,向四周巡视。我望着他昂首的姿态,心中生出敬畏和崇拜,此时,它不是一只兽。狼群要走的时候,它朝树下走来,仿佛走向的是它自己的领土。我很吃惊,紧张地望着它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在树下站定,围绕松柏嗅了一圈之后,突然仰起头来。它好像在看我。那目光有些游离,却坚若磐石,有无穷的温暖在里面。它这样看我,我却不觉惊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它说出第一句话。我怔怔地回望它,只觉得自己盼了千年的那个人终于赶来找我了,一瞬间,所有情绪都化作委屈,从那一只幽怨的眼里倾泻出来。我与它并不相识,它的眼里却写满相知,包容我所有的不可言说。我不再啜泣,它徘徊片刻便奋力追向狼群。它的身影是忘我奔跑的姿态,躯体灵活而强健。它没有回头向我告别,我却知道这不是绝别。 后来,头狼再来时,总会给我带几只山里的果子。我很喜欢那果子的颜色,青的,红的,那是生命的颜色。我把这些果子藏在松柏树上,狼群不在的时候,便细细地看了再看。生命终会枯萎,果子被时光夺去了圆润和色泽,皱纹肆无忌惮地爬上来。它们死亡了,却没有灵魂,就像我在月光下找不见自己的影子一样。我舍不得丢掉这些和我一样的幽灵的躯体,头狼虽会带来它们的重生,但我不愿它们的今生像我一样被遗忘在残忍的时光里。我想,落叶归根,它们从土地里来,必定是渴望回到土地里去,我在自己的树下把它们埋葬,期盼着风霜雨露的精华,期盼着与它们轮回之后的再次相遇。狼群在的这些日子,我不觉生命逝去的悲伤,我接受了季节更替,告诉自己,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世间万物无不在进行着永无止息的轮回。采菊东篱,南山悠然而现,我对万物终要消逝的宿命虽无法释怀,却也被那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胸怀深深地震撼着。这些感悟,全都被还原在头狼的从容里,它的坚定与沉稳让我找到了被包围在柏枝里的感觉,就像我赤脚踏在实实在在的泥土里,没有薄冰使我恐惧冰层下的突袭。我总不知如何表示我的欣喜,只是告诉头狼我所有的秘密,告诉它那些被我藏在星光里的秘密。

又是一年寒冬时。 这年寒冬,山里分外清冷。因为清冷,也更显萧条,荒芜。狼群较以往来得更加频繁,许是冬日寒冷,它们需要更多的食物来维持体内的温度。狼头总会时不时地来陪我看星星,只是它从不靠近我。我跟它讲这些年我的所见所闻,它依旧用那坚定而灼热的眼睛看着我,仿若与我是同类。我不再感到孤独,有什么话都会在它来的时候跟它说,尽管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听得懂。那些时日,我刚好感觉到幸福。那是夏花盛开的季节,每一天都那么让人沉醉。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只是个丑陋的无名小鬼,也不再去努力回忆前生的点点滴滴。没有忧郁,没有眼泪,一切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我很想知道头狼怎么发觉了我存在,我喃喃着,它似乎听得懂,朝空气中伸了伸脖颈,又重新趴下来。 如果猎人没有出现,那么我想我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那天,我在墓地听到山林间搏斗的声音,有狼群的怒吼与哀嚎,有猎人向同伴求助的呼号。狼群一定危在旦夕,而我不知所措。许久许久,搏斗声消失了,不多时,头狼向我跑来。它被一箭射在胸口,血滴排成一条长线,而长线的尽头,是我。它倒在我面前,眼里有我从未见到过的哀伤。我岂能不知?亲眼目睹自己的同伴遭到血腥屠杀,谁人能不肝肠寸断?我抱着它的头,祈祷上天给我一个奇迹,让我这得之不易的伙伴留下来。它很痛苦,我却无法抚平它的哀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衰弱。我想象不到它在怎样拼死搏斗,也想象不到猎人们究竟是怎样一个庞大的队伍,是用什么样的计谋封住了狼群所居的山洞。上天给了我一个神圣的礼物,又为何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将它收回?我恨自己不是一只兽,不能用凄厉的嘶吼来送头狼最后一程…… 突然,我闻到一种香味,若即若离,似是很近,似是很远。我想弄清楚这香味的来源,却发现香味的浓淡跟我如影随形。衣服上没有香味,我疑惑许久,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放在鼻子下嗅着。我明白了,是我的眼睛。一定是狼群敏感的嗅觉发觉了那一股隐藏的香味,而头狼并没有看到我的模样,它只是猜测着,在这偌大的山里,除了狼群,还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物存在。而我却从不知晓这藏在我眼里的秘密。这些时日,我于头狼而言,或许也只是一股香味和一些声音罢了。我想,是头狼逝去的哀痛唤醒了我眼中沉睡着的泪水和泪水里那股无名的香味,也许,我以往的泪水全都不似这般深刻…… 天空飘起了雪花。我把手伸向天,木然流着泪,请它给我一个理由。天空沉默不语,用茫茫的颜色昭示出它的无辜。斯人已去,故人如何?

雪花从四方降落,越来越凶猛,白色踏过远山去,一直铺到天那边。我在自己的松柏树下,用雪砌成头狼对月长嚎的模样,唤作雪狼,然后跪在雪地里,仰天祈祷。这是上苍降下的恩惠吧?上天是以这漫漫白雪祭奠狼群和我这个孤魂野鬼吧?我感此恩惠于心,双手合十向天叩首,自此不再奢望看到那祭奠我的人的模样,也不再妄想着把目光越过山那边去看人间的烟火,山之外,那是个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所在,我和狼群都不属于那里。就让我们与那里隔上一世的遥远,就让这寒冬的白雪,作为上天对我和狼群的唯一的祭奠和惦念……

此后,每年寒冬都会下雪,我更加坚信了这是上苍浩荡的怜悯。每年我都会用雪砌成头狼对月长嚎的模样,跪在它身边祈祷。以往,我总怨愤上苍给了我一方囚牢,使我在这些被远山包围的荒冢里白白地忧伤,如今,我已不觉这荒冢之间是一方囚牢,也不再想那些早已不属于我的回忆。我重新回到了遇见头狼之前,只是丢弃了当初那些浮若飘萍的孤寂与欢乐。狼群的亲近与绝别,让我亲历了至喜与至悲,它们是宿命的安排,还是我前世未了的劫难?难道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发觉那隐藏在眼里的秘密……

我……猜不透……

春来时,我看着雪狼一天一天融化,心中渐渐恐惧别离。再躺着看星星时,心中亦不似从前惬意,却日渐害怕天亮,阴雨天也再没有往日的从容与希冀。雪花依旧飘下,它纯白的模样绝代风华。只有看见寒冬飘雪,我才能够安心地看一看四方的风景,享受这时隔一年的洁白的祭奠。而雪狼已成为我心中不可或缺的信仰,用来祭奠那段曾经在我眼中的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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