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送给知青同学田树荣
文/罗文烈
田树荣永远地离开我们后,心里老想说点什么。因为,在挿队落户的那些日子里,我和田树荣在同一个生产队。田树荣这个名字,曾经和我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
当初我们被称为“知识青年”,其实,我们既缺乏知识,更缺乏理性的思考。
我和田树荣,来自不同的家庭,在农村却稀里糊涂地成为“一户”,然后,又一起面对完全陌生的生活。那还是70年代,我们才十几岁。
刚下乡的那些日子,我们自然而然地保持着城里的生活习惯。但是,缺乏物质基础的支撑,它不过是彩色的气泡,很快就解体、碎裂、分崩离析,迅速消失在那一片片油绿的包谷林中。
一一农村没有钟表。时间这个概念,开始变得一片混沌;
一一我们告别了电灯,夜晚陪伴我们的,是煤油灯、葵花杆和满天的星光;
一一吃,成为我们的大问题。我们失去了城市固定的定量供应来源,在农村,却又没有当地农民那样的生存能力。我们常常困窘得连当地农民都不如;
一一家里时常给我们寄来全国粮票,托人带来肉食品、菜油(这些都是靠票证定量供应的家人省下来的),但是,我们的生活还是捉襟见肘;
一一我们碗里的色彩,在迅速演变。开头是白色为主,很快就被绿、黄色(薯类青菜之类)的混合物替代,还常常难以持续。“菜是菜,饭是饭”的生活,对我们来说,开始成为一种向往;
一一我们的白色蚊帐在柴火的熏烤下很快发黑,变得和当地人家的一样;我们刷牙的次数,也开始减少,越来越少。牙齿渐渐由白变黄;
——在上工歇息时,我们也和社员们一样,把锄头横地上坐下来,懒洋洋地晒太阳。然后脱下衣服,在衣缝里找虱子......
只有歌声,没有被磨蚀掉;也许只有歌声,才能在人群里,把知青和当地人区别开来。
和许多知青一样,我们总是用歌声来填补心里的迷茫;用歌声来寄托对家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歌声使我们暂时忘掉了孤独、困顿和怅然。
田树荣喜欢唱《乌苏里船歌》、《边疆处处赛江南》、《我爱祖国的蓝天》......而他最喜欢唱的,则是《航标兵之歌》:
“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
双桨划破了千层海浪。
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
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畅......”
很难想象,在农村那些日子里,若是没有歌声,我们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几年后,田树荣幸运地被招工回城,我也获得进校学习的机会。我们相隔不远,我常去他厂里看他。有一次,他告诉我,已主动要求,由车间调入厂伙食团了。我有点诧异,车间的技术工种多好!怎么要到食堂?他说,在食堂当炊事员,可以敞开肚皮吃!当时,城里的粮油食品,仍是定量供应的。我不禁黯然:在农村的那几年,饿怕了。
后来,我们联系渐少。但我心底里一直有一个愿望:当知青们聚会时,再碰到他,一定要他把以前在农村常唱的歌,再唱一遍。
但是,这个机会永远不会有了。
此刻,《航标兵之歌》又在心里流动起来。歌声中,一幕幕往事在不停地回放:
一一我们在山坡上挖地,又累又渴。和社员们一起,去找水喝。山坡上一块大石壁里,浸出来的水,积成了一个清亮的小水凼。我们在地里捡了张桐树叶,把树叶卷起来舀水喝。田树荣突然惊骇地发现,离水凼不远的草丛里,一条黑蛇,时隐时现,正在缓缓游动……
一一我们住的土屋,听说曾闹过鬼。队长宽慰我们说,“远怕水,近怕鬼”。你们知青是远方人,阳气重,莫怕!倒是到河边玩,莫要大意。于是,我们到小河里去游水,经常和社员结伴。玩高兴了,还赤身裸体地站在河边大石头上跳水。有一次,小河发大水,上游方向有个生产队的知青,单独下水捞柴火,被淹死了。我们得知后,去小河游泳,谨慎多了。
一一公社召开知青大会,是我和田树荣最快乐的日子。不出工也有工分。书记在台上讲“美帝”、“苏修”,讲“继续革命”,知青们则在台下开小会,悄悄地议论知青谁和谁又怎么了,知青和当地农民又怎么了......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讲精彩故事:有个大队会计,和女社员悄悄私下做“好事”,不料被发现了,会计从楼上翻窗跳出,才没有被拿下......
一一知青会后,在公社要集体吃一顿饭。米是自己带的,公社则给我们提供咸菜,并还有一大桶汤:白色的米汤,煮的黑色的干菜。白多黑少。吃饭时,我和田树荣抓起大汤勺,都想捞干的,但往往事与愿违。供销社的一位干部见状,用手比划着,低声给我们传授秘诀:“靠边沉底,轻捞慢起”。
一一邻队社员在坡上打死一条蛇,又粗又长。这个队的两个知青伙伴,拎到我们这里来,准备美餐一顿。大家一起动手,蜕皮、清洗、切块,然后,扔进锅里,掺水煮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盛进碗里。但是,觉得并不好吃,蛇肉如橡皮,嚼不动。从此再也不吃了。后来,才知道,肉是要花时间慢慢炖,才煮得烂啊!
一一大路边的草丛里,跳出一只鸡。四周无人。我和田树荣路过时发现了。这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和刺激!立刻从两边悄悄合围捕捉。鸡被抓到后,不停地挣扎乱叫,不远处农舍的人被惊动了。随着一声大吼,一个挥舞着扁担的身影出现了。我们扔开鸡,撒腿没命奔逃......
——左邻右舍好心的社员,隔三岔五地给我们端来一大碗咸菜,或者一碗咸菜叶裹着的豆腐乳。自己做咸菜,在当时来看,是比较难的事。我们的自留地,要种土豆、红苕、包谷、南瓜等,青菜吃都不夠,哪里谈得上做咸菜?说到打理自留地,我们的能力和社员的差距也实在太大。这是知青们的通病。一直到后来离开农村,我们仍然没有做过咸菜。
一一我们翻山越岭,去大山上背干柴。我们生产队缺柴火,我和田树荣曾经用铺床的稻草,烧火煮饭。但灶堂里火焰一过,一包黑灰。而住在大山上的知青,不缺柴火。我们经常去找这些知青要干柴。每次都是一人一大捆,途中歇气时,我们抹去满头的汗水,一起对着大山呼喊,山谷里飘荡着我们的回音:“喔哦......喔哦......”
一一收工了,队长宣布,坡上整地时,剔下来的树枝,全部归知青作柴火。这是对我们的关照。田树荣赶紧把锄头扔给我,手忙脚乱地满坡收拾树枝。一些社员在帮我们用葛藤打捆。我扛着两把锄头回屋,又赶紧去自留地,弄了些菜叶,回屋煮了一大锅青菜包谷面粥,盛进盆里,然后,去接应他......
一一知青们在私下里,喜欢传唱《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丽达之歌》......我们都不好意思唱这些。在人文、人性被泯灭大背景下,人都变扭曲了。“田野小河边哎,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哎,真使我心爱......” 这不都是些不健康的黄色歌曲吗?人家会不会说我们资产阶级思想严重?
一一“耍朋友”、“搞对象”,在我和田树荣心目中,是很负面的词。有一次,抽调出来搞宣传的知青中,有一男一女被发现有“越界”的行为。公社认为这是“世界观”有问题,让其作检查。现在想来,多么可笑!记得男知青作检讨时,一开头就是“受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其实,自己没把裤带管好,关资产阶级什么事?
一一夜幕下,我们和生产队的老老少少一起,打着葵花杆做的火把,沿着石板路,去周边生产队看露天电影。我们象过节一样高兴。那个时候,翻来覆去都是《南征北战》、《列宁在1918》,我们却百看不厌。电影放映完后,夜已很深了,火把的火焰,映在路边的水田中,不停地跳跃,曲曲弯弯一长串......
一一乡里赶场的日子,我们都算得清清楚楚。我们换上干净衣服,戴好军帽,去乡里和知青们会面。乡场上,知青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总是有没完没了的小道消息、百无聊赖的打望、无边无际的神吹。除此而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邮政代办那里,打听家里的信件,然后,去供销社称盐、打煤油......
“歌声迎来了金色的太阳,
双桨划破了千层海浪。
我们在海上架桥铺路,
让航行的朋友们一路顺畅......”
《航标兵之歌》的歌声,继续在心里流淌。坡地、竹林、煤油灯和土屋后的阵阵山风,幻化成了一片灰色的背景,我们正扛着锄头,赤脚踩在泥泞的小路上……
我不禁想说,田树荣,这是你最喜欢唱的歌,好听!让歌声陪伴你,一路走好,一路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