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泪
苏西习惯走在阿来的身后,看着高高大大的阿来的身影在日光云影下威威武武地向前走,像一个昂首挺胸的水手,像一个行走天涯的侠客,像一个打遍天下的拳王。苏西则如一只幼弱的小飞虫,吃力地扇动脆薄的白色翅膀,紧紧跟随于其后,又在他投射的暗影之中沉静喜悦。
苏西是一个身子矮矮小小的女孩,脸小眼睛也小,说话声音如细蚊的嗡嗡声般轻轻飘飘,苏西整个人就显得如同一粒微小安静的尘埃,总让人忍不住要忽略她,但又难以忽略,因为她的肤色白皙,过分白皙。
苏西患有白化病,她的肌肤和发色都是如同白雪般晶莹的白。这种过分亮眼的白,对于冬日的雪来说,是美丽清冷的,对于人类肤色来说,则过于夸张突出,而显另类奇异。
苏西从小到大是个受人瞩目的女孩,自然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样貌。
但这种瞩目稍纵即逝。人们往往会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以好奇和惊讶的眼光有意或者假装无意地将她扫视一圈,扫视结束,初始的视觉惊感也已得到高程度满足,人们便会发现这个女孩除了这一身雪白的肤色,也实在没有别的引人注目的地方了,不过一个羞懦而无奇的普通女生罢了。
而后人们便又重新转过脸,复扎入自己的世界里。
但阿来不一样。阿来从来不把苏西视为普通女生。在苏西为阿来端上他点的西红柿番茄拉面时,阿来抬起头看她,眼里闪过一瞬时的吃惊,很快又恢复平静,然后张开嘴角,眼睛弯弯,笑意就这样令人嫉妒地轻松浮上他的脸颊眉梢,并将其慷慨大方地付之于她。
苏西听见面前的男生温柔地对她说“谢谢”,她就像得到了一朵全世界最美的玫瑰般雀跃得不知所措。
她红着脸低着头迅速地转身离开,而之后的很多很多天苏西觉得自己的某一个部分还依旧冥顽不灵地守在那个玫瑰色的位置上,那个时刻和那个地点,那个刚刚好的抬头角度和自己刚刚好的低头视野,一起化成一幅永生的画绚烂夺目地悬挂在她灵魂卢浮宫之中。
她是唯一的展示者也是唯一的观赏者,正因为这份唯一使得它价值连城,使得她富可敌国。
在这个拥挤嘈杂的小面馆,苏西每日要招待很多顾客。面馆里人多声闹,众客喧哗。她瘦薄的双手托举着宽大的面碗在狭窄窘迫的桌椅之间和纷乱多杂的身体之间自如穿梭,面汤和面条在青色瓷碗里如同扭秧歌般欢活跳动,散发着淳郁诱人的食物香味。
苏西就在这浓重的世俗之味里偶然得到一朵绝美脱俗的红色玫瑰,散发着摄人心魂的植物香味,不动声色又毫不留情地将苏西的心魄全部摄取,让她朝不思暮日夜不安,想要把这世界的日日夜夜都用镜子折射出来,而她想要躲进这镜子里,躲进光滑的镜像日夜里,肆无忌惮大张旗鼓地想象和思念。
苏西的妈妈对苏西说,你要抬起头走路。苏西不说话,只是用桃木梳子缓缓地梳着自己的白色长发。苏西看见自己拿着木梳的手纤长雪白,上面覆着一层轻纱般的白色绒毛。
她突然对这只手产生剧烈的怨愤和憎恶,就像在看一个她讨厌至极的人的手,每一个纹路和细节都浸透着让人讨厌的汁液。
她放下梳子和头发,突然像是想要甩掉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手。我是抬起头走路啊。苏西生气地冲着已经转过身往厨房走去的妈妈说。我明明就是抬着头走路的,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低着头走路了,低着头那我还怎么走路。
陌不相识的两个人再见一面需要多大的运气?苏西连如此妄想的勇气都不敢有。
但是她的眼睛却明明在张望什么,她的手明明在摸索什么。
在拥挤逼塞的小店里,苏西踮着脚尖左右旋转进退自如,她的内心在等待着什么。
如今她变成守株待兔的愚蠢又可爱的农夫,一念执着地独守一只同样愚蠢又可爱的兔子。
她没有商人的精明也不会概率家的计算,她只是一位稚拙朴素的农夫,除了勤勉地等待和更勤勉地等待以外也不会别的把戏。
这是多么乏味的时间,这是多么乏味的时间,这是多么乏味的时间。
苏西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乏味过,直至他来了,又走了。
他是时间的终结者,也是时间的开启者。
在面馆里苏西会穿起蓝色碎花布做的围裙,围裙有点大,绕过她的身体在后面打上一个紧实的结,紧俏地包拢着她纤细的腰肢。大家都笑,说苏西看起来就像一个采茶花的小女孩。
厨房的方师傅一边熟练流利地在甩着手中的长面,一边探过头对苏西说,苏西,要抬起头来走路。
为什么都叫我抬起头走路?我什么时候低着头走路了?苏西心里暗暗不满,一个人坐在西墙边的双人座位上。
此时是下午三点,正是店里最冷清的时候。大家都在二楼的房间里休息睡觉,苏西和另两个女孩留着看店。
墙上侧挂着一架风扇,嗡嗡嗡地对着苏西的脑袋吹出热烘烘的风,苏西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热风箱里无处可逃的白老鼠。
街道外面是炎炎夏日的金色阳光,路边几棵茂绿的梧桐此刻看过去也是垂头丧气地默然不语,偶或来几阵凉风,也很快消遁在铺天盖地的暑热里。
从未停止过的聒噪蝉鸣声则像是一首昂扬剧烈的催眠曲,源源不断地在街头树梢肆无忌惮地放声。还好有一扇玻璃门将这扰人的声音隔离在外。
苏西把双手叠放在擦抹过但依旧油腻腻的桌面上,把脸埋在手腕里,想要就这样睡一觉。
阿来是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推开店门走进面馆,走到苏西的眼前。
苏西感觉有谁在用指节轻轻地敲打自己趴俯的桌面,于是她带着夏日午后的倦怠抬起头,迷糊的睡眼里她看见了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玫瑰色的脸庞和玫瑰色的笑颜。苏西瞬间睁大了眼睛,像是被突然扔进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中,脑袋清醒又在混沌里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
两个陌不相识的人第二次偶遇需要多少的运气?小概率事件在发生之前几近于不可能,在发生之后就是百分之百。
那天阿来点了一份玉米鸡蛋肠粉,苏西兴奋地跑进厨房,用力摇着坐在里头打盹的方师傅:“方师傅方师傅,快醒醒,有客人点单了!”
方师傅“哎呦”一声从苏西的叫唤和摇晃里清醒,他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疑惑地咕哝了句“这么晚怎么还有人吃饭”,伸了个懒腰便慢腾腾地起身干活了。
苏西从厨房的玻璃柜门往厅堂瞅了瞅,阿来正坐在她之前位置的对面,墙上的风扇将阿来前角的黑色额发吹起,那头发便往上扬起来,不落下,像一只飞鸟的黑翅。
阿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孩,与苏西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衬衫没有扎在裤带里,宽宽松松地耷拉着,面庞清秀,躯体瘦削,宽大的短袖袖口伸出一截白皙清瘦的胳膊,像是从没有见过阳光似的。
“好了面好了。”方师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将做好的面递给苏西。苏西忙端着餐盘正要走出去,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放下,打开储物柜抽屉,取出里面的镜子,把自己的刘海理了理,又沮丧地放下,重新端起餐盘,往厅堂走去。
从厅堂走到他面前,对于苏西来说不过是几步路罢了。
但苏西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她的心情一会儿兴奋像踩踏着浮云,一会儿紧张得地面都像在颤抖,一会儿又平静得宛若一无波澜的死水,一会儿又绝望得想要立刻就死掉。而从始至终,苏西的目光都放在眼前那个清清秀秀的男生身上。
“你的面好了。”苏西把面碗从餐盘取出,放在阿来的面前。
“好的,谢谢。”这个笑和声音上一次出现在一笼的嘈杂纷乱里,像是一涓溪流从狂野肆虐的杂丛乱叶里清清亮亮又猝不及防地流到她的眼前。而今苏西觉得自己是站在一片绿意懵懂的开阔平原上,笃定温柔地等待着这涓细流按照预定的轨迹流经她的身边,她的目前一片空阔,耳朵严阵以待,一切都做好了等待的姿势,又在蠢蠢欲动地不安。平原和清风,都只为了这个短暂的笑和这几个简短的音节。
苏西等到了思慕里的溪流,看着它在自己的眼前舒缓地经过,突然她改变了只做一个观望者的预定,她不想就这样让它无声无息地在眼前流逝过去,她需要时间,多一点时间,于是她伸出手,做出一个徒劳的姿势,空洞地想要拉住流水。
“不用谢。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苏西拉开对面的椅子,尽力让自己的动作和语言都显得自然,坐下的时候又加了句:“平时这个点我们都在休息,没有客人来的。”
对面的男生看起来有一点惊讶,不过这点惊讶就像一点水落在荒漠里,很快灭迹,男生抿了抿嘴唇,说:“碰到了点事,中午没来得及吃饭,现在饿得不行,所以还是下来吃点了。”
苏西坐在对面紧张得两只手不断地冒汗,她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像力图在老师面前表现乖巧懂事的小学新生一般,惴惴不安地一动不动,又存着一个想要被关注的心眼,又因为害怕表现太多而显得笨拙不堪看。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么,你是在这附近上班吗?”苏西斗着胆子又问了一句。
“对,就在隔壁的证券所。”男生似乎下午的工作不赶,吃得很慢,细嚼慢咽的,这也让苏西无比喜欢。苏西讨厌狼吞虎咽的男孩。苏西喜欢阿来这样慢条斯理的男生。
那天下午苏西和这个男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苏西知道了他的同事和朋友都管他叫阿来,于是苏西也在心里叫他阿来。阿来阿来,就像一个预言,预言着一个注定会令人欢呼雀跃惊喜万分的到来。
在阿来说到自己最近才从郑州来到杭州上班,人生地不熟,一下班就宅在家里打游戏时,苏西似乎迅速昂扬地给自己的人生下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指令,把前面二十多年的勇气都全部聚集堆砌在此刻爆发:“我是在杭州土生土长的,要不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有机会的话可以带你出去转转?”
阿来抬起头看了看苏西,这一眼很平静,没有戒心也没有怀疑,只是像有个不太熟悉的朋友在他背后喊了一声“阿来”,然后他转身回看的那种平静回应的眼神。
但对于苏西来说,这个眼神具有了一个专属于她的时空概念,这个概念在脑海里不断地衍生不断地丰富不断地延展扩张,渐渐充长成一个旋转的立方体,苏西感觉自己的脑袋内部物质被这个尖锐的立方体不断地碰撞而疼痛。苏西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是不是说了愚蠢的话让老师困惑不解了?她的乖巧和懂事都失败了吗?老师将会如何看待她呢?
“行啊,难得遇见这么热情的人呢。”男生说着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从右边裤兜里掏出手机。苏西反而觉得呆了,没想到这样顺利。
“话说回来,店里好热啊。”阿来在纸巾盒里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脸。
“是啊,其实我们一直有跟老板建议在店里装个空调,但是啊,我们老板实在是太抠了。”苏西在桌子底下悄悄地伸了伸腿,持久性一动不动地坐着让苏西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机器人。
“哈哈确实是挺抠的呢,上次我来你们这里吃面,正是用餐高峰期,座无虚席啊。你们这每天生意都这么好吗?”
“对的,几乎每天用餐时段人都很多,因为面很好吃,回头客特别多。”苏西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松弛了,自己的语气也渐趋自然起来,不再是之前完全小心翼翼的揣测和试探。
“嗯嗯这个是的,面拉得很地道,吃起来味道很棒,汤味也很香,是很不错的体验,我也是个回头客呢。”阿来说完轻轻地撇嘴笑了一下,像三月的柳叶轻划过饱满的春水。
“我们这负责拉面的师傅是兰州人,他当初可是正宗兰州拉面的学徒,他拉的面我们这人人都说好吃,不过,除了拉面的名声响当当,他睡觉打的呼噜,恐怕也是我们这里最响的,现在他正坐在厨房里打瞌睡呢。”
苏西说完嘴角往厨房那边努了努,眼睛带着玩味的笑意。阿来禁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这样说来,我这碗面还是打搅了方师傅的美梦了。”阿来笑着说,这回的笑是像六月的青翠荷叶,宽厚温实。
“哈哈,方师傅在睡梦中做的面更是如梦似幻的,怎么样你吃出梦幻的味道了吗?”苏西喜欢看阿来的笑,阿来越是冲着她笑,她越觉得自己勇气无限。就像一个通关打怪的游戏者,每过一个小关卡,得到一点小奖励,都激励着游戏者继续往上继续向前,似乎前方一片璀璨光景,胜利的果实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引人心潮澎湃。
阿来用筷子卷起一大把面,送入口中,一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咀嚼,一边微眯着眼睛做出夸张的品味美食表情,浮夸地向着苏西竖起一个大拇指,说:“果然如梦似幻,吃下一口面,就像往天堂里去了一趟,这叫什么,一面一天堂啊。”
这回两人都咧开嘴大笑起来。
苏西觉得自己此刻正身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