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数杏仁

          无题诗《数数杏仁》是德语诗人保尔﹒策兰写给他母亲的，他母亲常烤带杏仁的蛋糕。此处引用的版本是诗人北岛翻译的，也是他的《时间的玫瑰》里介绍的诗作中，我最喜欢的一首。

数数杏仁，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

把我也数进去

我寻找你的眼睛，你睁开无人看你，

我纺那秘密的线

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

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

守护的水罐中。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坚定地走向你自己，

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楼自由摆动，

无意中听见的够到你，

死者也用双臂搂住你，

你们三人步入夜晚。

让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中。

“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把我也数进去”

        第一段开头充满童趣，仿佛是童年伴在做家务的母亲身旁，看着她忙着清点食物。这几乎是每个人记忆中都会有的与母亲相处的片段。每一位母亲在做食物的时候，都是那么全神贯注，战战兢兢，杏仁多一颗少一颗不行，盐或是糖多一点少一点也不可以，总要小心翼翼调到最受到孩子欢迎的那个口味。

        第二段写对母亲的思念，仿佛穿越时空去寻找母亲，她总是在那里忙碌，我看着她，她似乎也能感觉得到我的目光，偶尔也会停下手上的活，陷入回忆。这种血脉的牵连，微妙柔韧，一点一滴，储存在记忆中。

        第三段写母亲的坚韧和消失。

          这首诗写于1952年初，距离1942年策兰与父母的诀别已有十年之久。策兰是出生在罗马尼亚的犹太人，在1941年罗马尼亚加入轴心国之后，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加剧，策兰在偶然的情况下与父母分离，未曾想竟然是诀别。策兰曾经劝父母躲藏纳粹，然而母亲却说“我们逃脱不了我们的命运”。1944年春，策兰写就其最具代表性的诗歌《死亡赋格》。1945年策兰离开故乡，辗转他乡，诗作较少，直至1952年写就无题诗《数数杏仁》，成为他新诗集的压轴之作。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一个人的存在与他的名字是互相成就的，出生的时候获得名字，是我们存在的证明；而离开的时候，我们本身的存在就成为我们名字的全部意义。一个人要成就自己的名字。

        似乎离母亲越远，才能真正看到母亲。

      “让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中。”

          一个人所能体会到的最深沉的苦涩必定是来源于母亲的。

          结尾呼应开头，从苦涩中回归童趣，也是期待回归人之初，回到过往的岁月。

          一首诗在最初读它的时候，常常一知半解，只能记住喜欢的句子。而后，在某一个点，记忆突然被轻轻点拨，我们又会想起这首诗，会对它有更深的感受，这时，这首诗就会从承载别人的记忆变成承载自己的记忆。

          每一年的年夜饭之后，我的母亲都要洗净双手开始包春卷。那春卷的馅，有瘦肉、粉丝、芹菜、木耳，均切成细细的丝，放在春卷皮的中央，卷起，用面粉粘好，这将是新年第一天早晨的主食。窗外鞭炮烟花不断，我在安静的厨房里陪着她，看着她专注的神情，我就自然地想到了这首诗。

        近些年，我渐渐有了自己独立的家庭和生活，母亲也老了，大概觉出了自己的衰老与过时，她对我的管束和唠叨也少了，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细细碎碎的家务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有时反倒希望自己就是她手中温柔摆弄的菜式，或是她在阳光下细心整理晾晒的一件衣物，接受她轻柔的指尖的触碰，接受她认真的目光的检阅。也常常是因为对母亲的思念和忠诚，时时警醒着我保持内心的柔软和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