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野花不要采

月黑风高。

我蹲在河边,河边躺着一个少年,不知是死是活。

好在本人根本不介意他人的死活。

我是个莫得感情的盗贼,日常行窃,偶尔抢劫,既不杀人也不救人。之所以把即将泡发的这位从护城河里捞上来,当然只想单纯地捡个便宜。

虽然这个便宜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但一摸便知,身材是真不赖,杨柳细腰,盈盈一握......我草!

“咳咳!”

还未来得及缩回我的罪恶之手,不省人事的少年竟悠悠转醒。

这就很尴尬了。

但这不是最尴尬的。

为了保持体温,我湿透的衣服几乎已经脱个干净,冷飕飕的那种净。

为了搜刮方便,他黏糊的套装几乎被我扒个精光,赤裸裸的那种光。

所以这位少年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某个衣衫不整且颇具流氓气质的陌生男性跨在他的腰间。

没错,这才是最尴尬的。

幸亏我百年难得苏醒一回的同情心作祟,给他留了贴身的半透明内衣遮体,否则……老子珍藏三十年的童男清誉可怎么办啊!

我从他身上退下来,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我可以解释……”

正值乌云遮月,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语气平平:“你捞的?”

我连忙点头:“举手之捞,千万别客气。”

被冷风一吹,他抖个哆嗦,语气俨然没有刚才那么平平:“你扒的?”

我没胆子点头,也不敢摇头,只好翘着屁股钻进草丛,打算把他的原装五件套老老实实地捡回来,然而刚伸出胳膊,手腕就被股强力钳制,我就像条瘫痪的咸鱼,瞬间被掀翻在地。

嘎巴!

听清脆程度,困扰鄙人多年的脊柱弯曲应该已经痊愈了。

—————

晨曦初露。

我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少年,生命迹象很不明显。

要是有人把我的后背砍成龟裂纹,能喘气就很不错了。

“你不该把我带回来。”这是他清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但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清醒。

我吹着刚出锅的汤药:“事先说好,我没乱搞,只是大慈大悲地给你换件衣服而已。”

他缓缓睁开眼:“生死自有天命,你又何必多事。”

“活人死人都不算事”,我端来温度适宜的一碗苦水:“像你这种半死不活的才费事,张嘴。”

少年意外地温顺,由着我一勺一勺地喂药,清冷的目光却飘向窗外:“想不到你也喜欢梅花。”

这个“也”字就很妙了。

我摇了摇头:“贼只喜欢钱。”

他微微一笑:“你还喜欢美人。”

我假装诧异:“哦?”

“财色,欲也。贪财之人多为好色之徒。”

“呦,很聪明嘛,看来脑子没怎么进水。”

“聪明?”少年自嘲地笑了笑:“聪明人怎么会是我这个样子?”

“说的也是,就你这个损色……”

话说一半,我选择主动闭嘴。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渗入窗棂,我终于看清了他是个什么德行:清淡俊雅,玲珑剔透,遗世而独立,翩翩美少年。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让我想到一个人,一个好久不见却永不再见的故人。

他察觉到我的异常,神色微微不安:“怎么不说话?”

“唔,没什么,长得还真像那么回事,乍一看,我以为你是个妖怪呢。”

“妖怪?”少年嘴角一抹浅笑转瞬即逝:“我也许真的是呢。”

但我知道他是人。

因为传闻中的妖怪虽然可以美到令人发指,但没听说过哪个会惨到双目失明、蠢到欲盖弥彰。

待我故意把空勺子递到少年嘴边,他摸索着含住,迟疑地咀嚼两口,脸色有些难堪:“你怎么知道?”

我把勺子往碗里一撇:“瞎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低着头,满脸通红:“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你一言不合就尬聊的时候。” 我把随身的帕子覆在少年青筋暴露的手掌上:“听风辨方位,闻香识花颜,戏精附体,本事不小。可惜我窗外并无梅花,你刻意凹出赏心悦目的造型,反而暴露了。”

—————

他用帕子擦净嘴角的药渍,故作冷静道:“既然不是梅花,那屋内的香气是…..”

“是药香。”我笑着掀开窗台上的排排陶罐:“刚才只有以梅作引的暗香丸开了封,所以容易分辨,现在嘛,再试试。”

他又仔细嗅了嗅,眉尖微蹙:“艾叶、香薷、附子……你有寒疾?”

我哈哈一乐:“寒疾也没办法,好死不如赖活,老子可不像某些人,一百多斤轻于鸿毛,随随便便投河喂鱼。”

他低头反驳着:“我只想尽快找到金钗。”

“啧,要钱不要命。”

“不是钱的问题!”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颓然沉底:“那发钗是先考赠与先慈的定情信物。”

“先慈……先考?”

少年倔强地别过头:“我不用你可怜。”

“你不可怜,尤其不用我可怜。” 往日情景再浮现,我勉强苦笑道:“不幸之中万幸,这世上比父母双亡更惨的事,你还未曾经历过。”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总之那枚发钗对我很重要。”

“所以呢?”

“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

“怎么找?”

“不出意外,还在河底。”

我忍无可忍,气极反笑:“不如这样,我把你扔回去,你自己捞,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被人落河下石砸成鱼漂什么的,别乱猜,肯定是我干的。”

“.…..你生气了?”

“要不然呢!老子一晚上救了你两回,还搭上一套衣服两副药!不指望什么感恩戴德,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吧!做人要讲良心啊!贼也是有自尊的!”

“抱歉。”他黯然垂着眸子,背过身乖巧躺平,轻声絮絮念:“我忘了,你有寒疾,不易近水。”

看着床上缩成一团倍显弱小的少年,老子差点以为半个时辰前把我过肩摔成脆骨的另有其人:“那个谁,我也没有很生气。”

他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叫吴二。”

“嗯,比张三李四这种烂大街的强多了。”

少年保持一贯的清冷:“你的名字呢?”

他这么一问,我突然觉得好笑,心酸酸想流泪的那种笑。

床帏内的少年等不到回应,忍不住吐槽:“名字还要现编吗?”

作为一个理论上已经死了十几年的大活人,可不是要现编嘛!

屋内药香四溢,熏得我福至心灵:“咳咳,鄙人……司香。”

“司香…..”他低声喃喃重复了两遍:“你到底为什么救我?”

“贼不走空,听说过吗?要钱你没有,只能勉为其难要你这条命了。更何况……”我掐着腰嘿嘿乐着:“有位聪明人曾经说过,贪财之人多为好色之徒。他说得太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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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即便日日提心吊胆,依然感慨岁月蹉跎,所以总想找点刺激以激发自己对生活的热忱。

我就属于这种没事找事的神经病。

自从捡了个吴二,相当于给自己认了个祖宗,除了洗衣做饭、煲汤熬药,还要陪聊陪笑、心理辅导。吴祖宗倒是大家气派,话说开之后立马翻脸变得毫不见外,天天阿司阿司挂在嘴边,叫唤得比儿子顺口,使唤得比孙子顺手。

为什么是阿司?因为被喊成阿香会显得老子太娘啊!

好在种瓜得瓜,即便瓜不怎么甜,至少不需要强扭。

比如破冰成功之后,这家伙会热心地给我普及许多乱七八糟的奇闻异事,什么狐仙摄魄女妖勾魂三更鬼上身啊,什么蛇精挖心白骨化皮夜半鬼吹灯啊,吓得我连偷鸡摸狗的正常业务都不敢开展了,天天大眼瞪小眼,秉烛夜话鬼故事,对剪西窗恐怖片,每每吓得我花容失色,笑得他花枝乱颤。

“这就怕了?胆子真小!”

“你胆大!有能耐晚上被尿憋醒了自己去上厕所!”

“我……我这不是怕鬼,我只是怕黑。”

“大哥你当我白痴啊,瞎子怕什么黑!”

“……你还是贼呢,不是一样怕丢东西吗!”

“嘿你个小没良心的!满口牙尖嘴利!”

每每这个时候,他总会得意洋洋张牙舞爪地配合,我则佯装无奈大喊造孽。

他知道我并不是真心害怕。

但他永远不知道的是,他为我造的不是孽,而是梦,一场告别孤独的美梦。

因为我对他,有太多熟悉。

熟悉他听到我被椅子绊倒时的抿嘴轻笑;熟悉他坐在身边安静用膳时的细嚼慢咽;

熟悉他清晨初起沐光束发时的一丝不苟;熟悉他倚在窗前微风拂面时的自得怡然。

“阿司为何对我这般好?”

“因为……色令智昏呗!”

“还因为什么?”

“因为……关你什么事!”

因为曾经有个与你别无二致的盗贼,在很久之前便偷去了我的心,一去不回,至死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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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吃饱喝足的二大爷披着本人最干净体面的外袍,安逸地坐在窗前品茶:“阿司,今日买些笔墨回来可好?”

汗流浃背蹲在地上搓衣服的我:“干嘛用?”

“画梅。”

我险些把衣服拧出个窟窿:“你竟会作画?”

“我是眼盲,又不是心盲。”他微微一笑:“母亲从前独爱梅花,父亲便在窗前为她栽种一片梅林。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我虽看不见,心里却了然,所以画出的梅花从不失真。”

“好。”我捶了捶蹲麻的双腿,一阵风似的跑出家门:“你的笔墨纸砚,我这就去买来。”

这一晚的饭后主题活动终于由毛骨悚然变化为喜闻乐见:美人作画,什么时候都赏心悦目。

待他气定神闲一撂笔,我连忙揣着袖子上前观赏,但……眼前这一树光秃秃究竟是个什么鬼!

“敢问吴大师,您画的是?”

字正腔圆:“寒梅。”

“花呢?”

抑扬顿挫:“没开。”

“……花为何不开?”

有理有据:“花期未至,当然无花。”

“弱弱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开花?”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人之生死不可测,花之生死无绝对。”

“……好好说话。”

“想开的时候,花自然就会开啦。”

行吧,跑了一下午,兴奋半晚上,只等来这么一副连骨朵都没有的寒梅图。

那我可真是太卑微了。

然而吴二这家伙很高兴,自从在屋中挂上这幅画,连夜里睡觉都安稳许多。

—————

立春,山间却无半点春意,唯一生机勃勃的,只有他日益康复的身体。

“阿司,你看今日天气如何?”

“不咋地,大风小刮,乌云密布,闹鬼似的。”

“今日是我生辰。”

“……”

“给你个机会,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真的?”

“……真的。”

至少我希望是真的。

当我浑身冒着寒气推门而入,吴二正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前。

我掰开他的手掌,将凉冰冰的礼物塞了进去:“喏,送你!”

他慢慢摸索着,脸上的惊异渐渐变为不可思议:“这是……”

“你的金钗!”

“这,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呵,还能是哪儿?”我一屁股瘫在板凳上:“河里捞的呗!”

他楞了一下,飞速问道:“你的寒疾……”

这个时候还不忘嘘寒问暖,看来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三个多时辰的苦楚没有白挨。

我咬着牙,将咳嗽憋了回去:“小意思,为了你的心想事成,老子就算犯病也值了!”

面颊绯红,明眸含笑:“……多谢。”

难得看他生动一回,我差点行岔了气:“谢我什么?”

话音未落,便闻一声闷响,是骨肉被狠狠刺穿的声音。

我缓缓低下头,只觉得插在胸前的梅花金钗无比绚丽。

比金色更绚丽的,是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已红了眼眶。

“多谢成全。”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疑是却不是,原来似曾相识,终乃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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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得见?”

他大概未曾料到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关注点竟是这个,紧盯我的目光愈发怪异:“对,我不是盲人,从来不是。”

我深吸口气,忍痛笑了笑:“不错,这也算是好事一桩。”

“你……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杀你?”

“你说过,人之生死不可测,你是个聪明人,做的必然也是聪明事,既然你想让我死,我必然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他的手还牢牢握住金钗的另一端,任我的鲜血沾染了雪白的衣襟:“你必须死,因为你是契丹人。”

“原来如此。”我平静地轻抚着血粼粼的胸膛:“这狼纹身,是不是在你第一次从河边清醒时就已被发现了?”

少年的手有些发抖:“是……可那时我身负重伤,不敢轻敌。”

“所以就故意示弱,以目盲为由让我心生怜悯、疏于防范?”

“不错。我与你日夜敷衍、养精蓄锐,无非就是等待今日。”那枚带血的金钗终于被他抽了出来:“今日并非是我生辰,而是我双亲的忌日,每年的今日,我必以契丹走狗的性命为祭,以血绘梅,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我懂了,这便是他说得花开之期。

看着目光凌厉接近疯魔的少年,我只觉得血气上涌:“耶律洪基一人与你不共戴天,又何必迁怒于所有契丹族人?”

他的愤懑瞬间被惊愕冲击地七零八落:“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耶律洪基是你的仇人。”我冲着他微微一笑:“也是我的父亲。”

少年手中的金钗应声倒地,发出清脆的一响:“你是,你难道是……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他!”

我深深叹了口气:“以孔圣之名冠之,以仁爱之心养之,以通达之性佐之。赵仲仁,这是师傅对你的全部希冀,你不该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三岁时就被我抱在怀中逗趣、总喜欢缠着我要果子吃、连摔跤都会哭着向我求助的小人儿,从来都是冰雪聪明的。

如今却连我的样貌都分辨不出了。

可这真的不能怪他。

在他五岁那年,我的父王——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亲口下令将我的恩师,也就是他的父亲赵惟一斩首示众的那天起,他便再未见出现在我的眼前。

物是人非,也许只在一瞬,更何况分别了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前,伊人在侧,红袖添香,常常因为我心猿意马而颦颦蹙眉:“太子殿下,谱词作曲也要心无旁骛,臣是圣上特意遣在您身边的艺技师傅,若殿下学无所成,只怕臣难辞其咎。”

“惟一师傅,徒儿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一次可好?”

“爹,别再怪浚哥哥啦,圣上肯让我和娘亲进宫陪您,一定是也不会轻易怪罪你的!”

他总是微笑着摇头,那笑容却不知于何时,早已种入我梦。

惟一惟一,本该就是独一无二的。

十五年,是多少人的不可追忆,又是多少人的沧海桑田。

“耶律浚……浚哥哥!”少年哭着扑入我怀,一如孩童时的无助:“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被耶律乙辛害死了吗……”

耶律乙辛,十年间未曾听过的名字,如今被他突然提起,竟比百万金钗插入胸膛还要生痛。

就是这个人,捏造母后与赵师傅苟合的谣言,在母后被赐死后又向父王屡进谗言,让我被贬为庶民。若不是我故意跌落悬崖,“沉尸山涧”,只怕早在他手中死上千万遍了。

可就是这一跌,让我从此落下寒疾,终生不可愈。

也罢,那就干脆做一个废人,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杀了我的师傅,杀了我所有的希望与安乐,我选择活下来,也只不过是活着。从前傲视天下的天之骄子,如今沦落为一个鸡鸣狗盗之徒,我竟不知是在自辱还是在报复。

“是我笨!我早该想到的,司香,思乡,你若真是个普通的契丹人,又何必待在这辽宋边界望乡不归呢!浚哥哥,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安慰地轻抚着少年颤栗的后背:“仲仁,其实看到你的样貌时,我就猜到了七八分,你说你叫‘无二’,我便更笃定是你。当年是我父亲的错,不该听信奸臣谣言错怪了师傅,更不该累及师娘悲痛殉情,留你一人在世上孤苦无依。咳咳,因果报应也好,父债子偿也罢,我死在你手中,终归是件好事。可从今往后,千万不要再用别人的血画梅了。那是对你父亲的侮辱……”

“浚哥哥,我喜欢你,我从小最喜欢的人就是你,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你不要再离开我,你不让我得而复失,求你了!”

如果生命再多出一刻,我很想告诉嚎啕大哭的少年,当年的我也像他这般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几近崩溃,只为恳求一份让爱人活下来的旨意。

但人之生死,就如一树寒梅。

花开绚烂,终有尽时。

所以人若选择活下来,便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别人,更不能辜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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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1. 耶律浚,其父为辽道宗耶律洪基,其母为宣懿皇后萧观音,大康元年(1075年),契丹宰相耶律乙辛、汉宰相张孝杰等人向辽道宗进《十香词》诬陷萧后和汉官赵惟一私通。萧观音被道宗赐死,耶律乙辛担忧事情败露,陷害耶律浚忤逆,辽道宗大怒,废耶律浚为庶人。历史记载,1077年,耶律乙辛派人前往上京杀害耶律浚,耶律浚死时年仅二十岁。

2. 仲仁,字超然,北宋元祐年间来到衡州,寄居于潇湘门外华光寺,“因住华光,人以为号”,被称为华光和尚。后移居衡州南郊花光山花光寺,终老于梅林之中。酷爱画梅,自为章法,黄庭坚称他所画梅花“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但欠香耳”,被后世称为中国墨梅鼻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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