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挤车的日子

作为一个资深的上班族,深知一大痛苦的事情,就是被闹钟从甜美的梦乡中唤醒。其实唤醒也没有什么,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是从热乎乎的被窝中爬起来,特别是冬天的被窝。那是对意志力的极大考验。而每次与被窝先生打持久战,往往都会输得灰头土脸。

站在冬天的街头等车是另一大痛苦,尤其是吹着凛冽寒风的早晨。此时天还未亮,星星还在探头探脑,躲躲闪闪。路灯也不甚明亮,来来往往的小车都开着车灯,从街边飞驰而过,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一闪一闪的车灯,刹那间就让汽车有了生命,使得它们就像是一条条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快速流动的鱼。

疾驶而过的小车,往往裹挟着一股冷风。于是我缩缩脖子,理理被吹散的头发,再裹紧大衣,继续朝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张望,等候。亦舒在小说里曾说,在寒风里的公交车站站上四五个小时,再美的美女也是“尘满面,鬓如霜”。《西厢记》里,张生难忘崔莺莺“临去时秋波那一转”,倘若崔小姐是站在这样一个冬日的公交车站街头,风吹乱了她的秀发,满面尘灰烟火色,只怕那“秋波一转”也是如祥林嫂般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张生如何再心生挂念?如何再“至今思君朝与暮”?

中巴车过来,售票员站在敞开的车门口,热情洋溢地招呼站台上的乘客:“青年,关坝,有座位有座位!”——这是几年前,现在早已换为环城无人售票车,这样的招呼声是早已听不到了。不过,这样的“有座位”,就如同黑车司机招呼的“上车就走”一样,当不得真。

大清早出门候车的好处是,人不多,车不挤。运气好,上车真的就有可能有座位。只不过,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有座位,这样的运气是少之又少。

有座位,不仅是因为舒服,可以头仰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在车上补上没有睡足的觉,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这人天生的平衡感狂差,平时站在车上就像个保龄球一样,车一晃就到处乱滚,从车头滚到车尾,狼狈不堪。这我有切肤之痛。

有次,刚站上车,司机一起动,我就像一道抛物线一样朝车头扑去,吓了司机一大跳,以为大清早遇到抢劫。惊魂甫定,继续上路。再次起动,我虽及时抓住扶手,却仍情不自禁来了个托马斯全旋,从钟表12点一下子旋转到9点,身不由己地转了七百二十度,接着脑袋撞在扶手上,天地都倒过来了。有个漂亮的姑娘,坐在座位上,以手扶额,手掌遮住了脸,忍不住掩口胡卢而笑。

其间,一路上看似坦荡如坻的公路,却往往暗藏杀机。车子风驰电掣般过去,一不留神,一个凹处就在那里请君入瓮。此时的汽车,就像波涛中的一叶扁舟,一起一伏,直恨不得高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时,才能真正体会到李白的“行路难,多歧路”,可不是随便乱发的感慨,实在是有先见之明。一段路,这壁厢刚修好,那壁厢电力、天然气、水管、光缆等悉数粉墨登场,一一开膛破肚。纵然再精湛的技艺,挖开了再补,也如绳子断了再结上,怎么都有疙瘩。倒不如给公路设计一件拉链衣服,一开一合,什么都解决了,倒也方便。

在这波涛起伏中,满座的乘客看着我抓着扶手,扭臀、跨腰,甩头,踢腿,大跳钢管舞。最主要的是,还不好看。实在难为他们了。

如果再稍晚点出门,抓扶手跳钢管舞也不可能了。因为人太多,挤。鼓囊囊的车子,像个怀胎十月的臃肿孕妇,蹒跚地过来。车门一开,人们奋力发挥雷锋同志的钉子精神:一钻,二挤。难怪有人曾说过,挤公交是包含散打、瑜伽、柔道、平衡木等多种体育和健身项目于一体的综合性运动,此言不差。

这时,驾驶员跟救护车似的,大呼小叫的。他最熟练的问候不是“您好,请投币”,而是“别堵着门,都往里走”。乘客们挪几个足窝儿,又能钉上来十几位。此时最能看出中国人的能屈能伸来。

往里挤一挤,靠一靠,人差点被挤成五香豆腐干,挤车,拼的就是心态和耐力——像《铸剑》里的眉间尺与大王,在油锅里只剩下两个人头也要厮咬到最后。

摩肩接踵,满车的人排列成人海。起步,人海向前倒过去,行车,人海又倒回原状。一浪一浪,一前一后,就是不倒!

倒过来倒过去的结果就是,很容易与旁边的来一个亲密接触。火气都大,先是争论,话不投机,然后争论迅速上升成为人身攻击,然后互相问候对方的身体器官和女性亲属,国骂“三字经”脱口而出。此时,他们自动把自己变成了一尊石猴,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都像忘了自己也是从娘胎里出来的。悟空,你又调皮了!

这时候的我最可怜不过了。挤在窗口边,手紧紧抓在窗口的横杆上,人海前后荡漾时,脸紧贴在肮脏的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三角形的小平面。我自人海向天笑,肩负着千万人的挤压,去留肝胆两昆仑。这可比体育课做俯卧撑辛苦多了。下了车,不由昂首挺胸起来,原来这一俯卧撑,却无形中治好了驼背。再揉揉挤成小平面的鼻子,发现,哦哟,鼻梁一去不复返了。

倒是一大意外。

这样的等啊等,挤啊挤,就像冯唐说的,人人都挤成了焦裕禄:焦急,郁闷,忙碌。

人生也就挤掉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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