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寻求尊严的逃亡


一场寻求尊严的逃亡_第1张图片
摄影师:薛七槿

一九九四年,两个哥哥分别是五岁和八岁,而我刚好是能把简单的想法表达出来的年龄,这是我们第一次搬家,搬出村中的老家。

我们在深夜动身,没有路灯的村子黑漆漆一片,沉寂得可怕。二十年前的父亲很精瘦,喜欢穿喇叭牛仔裤,留毛主席发型,眼睛明亮。他一只手抱着我,让我坐在他的手臂上,另一只手摩挲着二哥的脖子,我盯着他的眼睛,懵懂地意识到,他是不愉快的。

半新的家具在晃荡的车上相互碰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从老家搬出来,父母开始寻觅住处。为了方便做买卖,我们住过菜市场,母亲推门就能把蔬菜搬到门外,吆喝叫卖;也曾租借过一个相熟人的房子,那里开阔,有一大片黄土地,大黄狗追着我到处跑;最贫困的时期,我们挤在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家具放进去后,剩余的空间连转身都会磕碰。

那时,父亲决定拿着所有钱去外面闯荡。

他离家后,在外颠簸,又极少回来看我们。有一次,他悄无声息地把结婚戒指当掉,才凑够了回家的车费。我记得是在一九九八年,父亲终于打工回来,回到租借的狭窄暗房里,他坐在床边,深深吸了一口烟,“走吧。”

他大手一挥,我们再度搬家。

新的容身处是一幢一层半的小楼房,与我们多次辗转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沙灰色的房子挨着废弃的菜棚,父母相当满意,倒有长期居住的意愿。后来,我们发现这里有个奇特的邻居。

那是和我同年级的男孩,阿亮。

阿亮长得很胖,嘴角斜上方有一颗痣,阿亮很少讲话,也很少笑。他的妈妈康女士,是个奇怪的人,不同于我母亲身上所能见到的妇女模样,她活得相当自娱自乐。

康女士理了一个和阿亮一样的发型,泛黄,泛灰,蓬乱,有跳蚤。我家马路斜对面是垃圾堆,形形色色的气味飘满南方沿海的小城乡,路过时要捏着鼻子与它相会。我们的康女士像拾荒者,每天在垃圾堆翻来翻去,当着众人,神色自若,欣喜地从泥堆里拎起一只死鸡。

“她疯了。”我妈见了嘟囔道,米都忘了洗。

我们原本各不相干,直到阿亮砸开了我脑袋。当时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热了粥和菜,端着碗站在屋檐下吃。

一瞬间。

我的视线只剩那个打碎的碗,摊开的米水和脏兮兮的鱼干。我的人生仿佛停顿下来,血从头部源源不断地涌出,染花了脸蛋。有人将我抱起,到了诊所,医生把血擦了一遍,又转到大医院推进手术室。

我住院的那些天,康女士只来看过我一次。她和着衣袖擦了擦鼻子说,我没有钱赔。我的伤是她小儿子的杰作,阿亮趁我热饭菜的时候一溜圈跑上我家阳台,从阳台上把红砖头扔了下来。

母亲说:“算了,争这些没意义,就怕你爸找人家麻烦。”

事情虽然过去,但梁子算是结下了。

我父亲生平最厌烦唠叨。从老家出来,在外闯荡不仅生意失败,回来后建筑工地也无法施工,领的钱少,手下又天天在家门口等他出来开饭,尤其烦闷。好巧不巧,康女士不知和谁起了争执,她发起脾气,又唠叨了一上午,反反复复,满道上都是她尖锐的嗓音。

父亲无法忍受,“砰”一声踢开门,顺手捞起一块石子飞扔过去。真准。他178的个子160的体重也不是白长,直直地正中康女士小儿子的额心。

我妈扔下碗盘,满色惊恐,“是不是人家疯了你也要疯啊!”

那一刻,我很害羞。确切说来,是觉得有点羞愧。我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母亲奔过去,查看阿亮伤势,或许是在那时,我才开始感受到成人世界的复杂。

康女士儿子没我伤得严重,可是母亲每天都会熬汤送到医院,看着阿亮喝下才放心回来。我舅舅曾劝母亲大可不必做到这份上,可她还是像个做错了天大的事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尽心尽力。

窝在这里的几年间,我像看戏一样观摩过追债战役,惶恐过妈妈将膝盖磕破洞的疼痛,体会过倏忽间隐藏的自卑。我开始感觉到,某些东西在变化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父母开始吵架。

他们的争执内容,追溯到多年前与亲戚的矛盾和怨恨,追溯到家庭败落、贫困潦倒的缘由。

已失掉工作的父亲日复一日地发胖,年轻时的毛式发型开始变得稀疏凌乱。与母亲争执时,管教我们时,眼神充满怨恨和愤懑,甚至显得非常专制。

“既然我不行,那我的孩子必须比我好”,他开始萌生这样的信念,对我们的童年施加控制。

我记得那年六月,阳光下,大哥和父亲对峙的场景。

那是大哥最后的一个儿童节,他六年级了,父亲接三个孩子回家,大哥却迟迟未从学校里出来。我跟在父亲身后,看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拔河队伍里,扯住大哥瘦弱的胳膊,一下子把他揪了出来。大哥一个趔趄,身子撞到了旁边的树干上,脸色苍白。

“你成绩很好了是吧!哈?整天惦记着玩!”父亲瞪圆了眼睛,烧红的脖子上凸出青筋。

大哥紧紧抿着双唇,身体几乎僵直。他扫了一眼那些围上来看热闹的同学,嘴抽动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只盯着父亲。那是一种无声的满含控诉、愤怒的目光。

那个年纪的我,没有办法理解这样的对峙。我手里还攥着学校给尖子生发的奖状,但已不能使我快乐。

夜里关灯睡觉时,被窝里传来哥哥低低的哭泣声。

这种变化让我措手不及。

有一天放学,家中家具又少了一半,我四处寻找养了四年的猫咪,却被告知父母用麻袋包起来,扔到野地去了。父亲站在床边,抱着睡了好几年的棉被,他忽然腾出一只手来捏了捏我脖子,我竟被突如其来的亲昵红了双眼。

“是不是又要走了?”

我转身跑出门外,低矮的菜棚边是下垂的电线,这时节,连黄花雀都没有了,我努力将酸涩生生咽了下去。

背着书包,提着简单的行李,一步一步跟在父母身后。我今年十三岁,一米五七,清瘦,身体刚刚显出少女的体态。

在落日的余晖里,我看着我的家人。十年前,我们从家乡逃亡至此,十年后又将继续踏上征途,父亲似乎把一次次迁徙当做一次次的重新开始,他怀揣着理想和动力、羞愧与无奈,逼迫自己担起男人的责任。

“我只想你们不要跟他们一样。”

我和两个哥哥沉默地交换眼神,又别过头去。

“不要跟我一样。”他又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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